文|叙欢

海底的多年沉睡让她忘记了前尘，她用力回忆却一无所获。

梅花印在雪地里，花色过分的好，雪水又那么清澈。刀光剑影、血雨腥风，都只是朔冬的一阵寒潮。血色淡去、痛觉消失，而死亡，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

昏睡、昏睡，只有昏睡。五感混沌、记忆模糊，小夭不指望踏进为赤宸女儿设下的杀局之后，还能活着出来。杀手逃散，亲朋恸哭，她只觉得吵。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冷冷地说能救她。

她不能说话，知道自己无药可救，却还是悄悄和自己打了个赌：会是相柳吗？

以命救命

“我可以救她。”

  大殿里年少老成的玱玹红着眼睛浑身乱抖，说话也没了正常的声调，十几束灵力齐齐指向小夭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却又百无一用。除了他的抽泣声，再无声响。
  梦的开始是好多人向她身体里输入厚重的灵力，眼前耳边都是一片死寂黑暗。浪费这么多灵力吊着我的命，可惜没有用了，小夭抱歉地想，都停下来吧，反正我今天要死了。
  半辈子的喜怒哀乐都摊开在眼前，她走马观花地浏览了自己的一生，朝云峰、玉山、清水镇，哥哥、叶十七、九命相柳……她抽空了所有情感所有眷恋，回光返照一般，详细数起了这辈子的遗憾和满足，不想死得太过仓促。
  灵力没有停，而是从温暖急切变成冰冷难过，她想象不出给她输灵力的人有多难过，才能感染得她也这么留恋生命，不忍离开。
  一会儿小夭周身清凉，原是相柳带着她穿过了云层和海面，缓缓冲入海里。
  她等着相柳说些什么话，可是等到睡过去也没听到。这是最后一个遗憾，她惋惜地想。
  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句耳语，是相柳曾在清水镇上为了开解她说过的话：“只要天地间还有这样的景色，生命就很可贵。”多可惜啊，可她分不清自己是在可惜本就步履维艰的半辈子，还是可惜最后的时光里，没有跟那个对她说生命可贵的人说一声再见。
  一觉醒来还是不能动弹不能说话，但她却惊奇地发现自己没有死。意识仍然可以运转，五感也依旧敏锐洞察。黄昏的海水温温热热，一浪一浪卷到他们身上去。

  沉睡的小夭自顾自天马行空胡思乱想时，相柳正倚靠在贝壳上低声喘气，像每次吸完小夭的血后一样，迅速擦掉嘴唇上的痕迹。这一次却是以命救命，力气不支所致。
  第一个善待九命相柳的人，相柳为他豁出一生来报恩；第二个尊重九命相柳的人，相柳为她送出一命来续命。可是，一生也只有两人。偏偏两人势不两立，他只能小心平衡。风雨欲来时，他站在涡眼，最后注定被撕裂。
  他探完小夭更加平稳有力的鼻息，虚弱得垂下手，满意地点了点头，一不留神，口中铁锈味更重，鲜血又流了出来。好了，没事，小夭没事了。相柳如是想着，带着笑意睡去。九命相柳从此变成八命相柳，可是连小夭也不知道。
  小夭还在昏睡中，闻到淡淡的血腥味。舌尖上的残余也暗示着刚刚过去的一场舍命相救。她知道是相柳，猜到了以命救命的救法，可她不敢将吸血大魔头和救命恩人对上号。就算对上了，她也不敢深究下去，到底是因为情人蛊同命连心不得不救，或是为了趁机和玱玹做一笔交易，还是只因为相柳想救，只因为她是小夭。
  三十七年的梦，三十七年里找。她用梦来推测相柳救她的原因，明明只剩一个答案可她却抗拒而不敢相信。如果只是因为相柳想救小夭呢……她又不知不觉痴想起来。
  寒来暑往，四时轮转，日升月落，潮平潮起。终于，有一天晚上开始，相柳不再半夜咳血。那是他真正告别了那一条命，迎来小夭转危为安的新生。
  又一次潮起之时，相柳托着小夭离开了海贝，向着月光的来处飞速游去。

故地重游

“比起小夭，我更想做玟小六。”

深海无波，海贝开合。月光下不到深海里，漆黑的海底藏着一只蛇妖和一个重伤将死之人。“情人蛊同命连心，同时入梦。岸上你自做你的王姬，在这里，只与我做做梦，也是好的。”相柳缓缓开口。不多时便阖目入眠。

海上晚风习习，海下死水无澜。在大海贝里沉睡着的二人沉溺在夜晚，落入梦乡。裹挟着记忆的漩涡飞快旋转，一切都降落在清水镇外的小河里。小夭暂时恢复了真实的触感，迷迷糊糊从昏迷中挣脱出来。她环顾四周，被树枝上的一抹纯白吸引。

“相、柳。”她喃喃道。

一切都像玟小六那天看到的一样，山林深处，草木葱茏，毛球愤怒地嘎嘎叫着，白衣妖怪拍了拍身上的毒药轻松地抖落，周围的虫鸣鸟叫全部停了下来，怀里缩着一只蠢得不可救药的小朏朏。

“这里是清水镇。”相柳垂头俯视着若有所思的小夭，希望她能记起来。小夭浑身一震。记忆会流失，印象不会磨灭，虽然脑海中只有糊里糊涂的片段，但坐在河边，小夭莫名一阵安心。看着她努力敲着头，相柳颇有耐心地循循善诱：“你在河边捡到了叶十七，在镇上拉扯大了麻子串子，在街边小小的回春堂里隐姓埋名做了几百年的药师……”

小夭迷惑着，却还是顺势点了点头。

相柳面上似乎有一丝气馁，转眼又消失得了无痕迹。

随即走出山林，树木渐渐少去。进了清水镇，走进不宽不窄的街巷，相柳领在前面，纯净的白衣震慑得人不敢多看。一只兔妖兴高采烈地抱着装了七只小兔子的篮子，一个小店面里坐着一胖一瘦一老三个伙计，一个铺子里屠户正好声好气地劝女儿不能昏了头。小夭随意地扫过一个门面齐整得与小镇不协调的院子，庭中是一棵梅树，娇蛮的女孩在嚷嚷着，她碰巧与院子里的男主人对视一眼，心口隐痛。

“那是谁？”小夭一怔，站在原地只是扯住相柳的衣袂，眼巴巴地等着，仿佛找到了一把很重要的钥匙。

“他是轩。醒来以后你会知道真正的他是谁。”相柳不想多提这个瞪大眼睛找妹妹最后还没找到的废物，一句话带过。

一堆流着鼻涕的孩童嬉笑吼叫着从她身边跑过，一个圆头圆脑的孩子跺着脚说还要扮相柳，另一个举着粗糙的硬纸板面具的高个子小孩争着说自己更像。小夭不由抬头观察相柳的表情。果然，白衣微微抖动，相柳的五官略有些扭曲。

她起了坏心，捏住鼻子拖腔拖调地学起来：“我更像那个大魔头！轮到我了！”相柳狠狠瞪她一眼，龇牙恐吓。她本能地想躲，相柳的蛇牙却没刺到她脖子上来。

朦朦胧胧间，记忆的碎片击中了她，一切被遗忘的又全部被记起。她终于想起来，以前的记忆里九命蛇妖相柳是很狠心的。可是她又不禁怀疑记忆的真实性，如果相柳真是残忍毒辣的大魔头，那他刚才为什么不用力咬下来呢？

以血还血

“希望本就是个骗子。”

霎然天旋地转，梦境破碎，小夭眼前一黑。大海贝浮出了海面，珍珠皎皎流光，与望日的圆月辉映着。海面上波光粼粼、月光流照，小夭仍旧沉睡着，身旁坐着醒来的相柳。他沉默着思念起在清水镇的时候，而情人蛊生在心房深处，催动鲜活的心跳传达了无数次克制的心动。

相柳的话变得有点多。小夭动了动眼皮，试着睁眼却只是一阵剧烈的头疼，无能为力，只好直挺挺躺着。她听着相柳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倒也不无聊。他低声把死斗场里的残酷悲惨当玩笑讲出来，讲到惨不忍睹的场面又急忙打住唯恐吓到了没有知觉的她。

“最多的一天我杀了一百九十九只妖奴，凌晨赌客们离开时我都不知道地上的血河有哪些妖的血。那时候我还不穿白衣，蛇牙脱落、鳞片只剩三两。杀了这么多妖就像戏班子里的毛猴多钻了几次钢圈，只能苦笑着庆祝又活过一天。

“我逃出去的时候也是一个凌晨，雾很大，北风里裹着千里的雪。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着，不辨方向，慌不择路逃到了一片森林里。那个夜里我听到有人骂着脏话追来，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辗转到深山里。那个死斗场里，谁都知道九头蛇妖相柳是最好看的赛点，所以我的出逃会是他们的一大损失。穷追不舍、来势汹汹，越赶越近，在山腰的一个洼地里倒下的我，本来已经认命了。

“可是我等到的不是追兵而是洪江。他把我带到营帐里，盯着我说，‘好细作的耳朵比眼睛更敏锐’。我急忙解释着原因，听到我用奴隶的语言回答他的质疑时，他终于相信了。可是我却不信他。三天后我发觉追兵无功而返，立刻跳窗逃离，满心以为自由时，又迎面撞上了他们。又是洪江碰巧出现，三言两语把他们应付了过去。本想一生不再沾血的我无处可去，天大地大无人可依，于是跟着洪江回去，长成如此令人闻风丧胆的九命相柳。

怪不得。小夭恍然大悟，是玟小六满嘴胡话废话里夹杂的唯一一句真话叩开了相柳的同情心，她才没受下六十鞭、八十鞭，或者干脆被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相柳一把掐死。

相柳絮絮说着，声音却清冷如故。他耐心地等着月亮从天空西面升至穹顶，等着以小夭鲜血滋补了几十年的妖身变得更加强大。小夭想起谁说过满月之夜是妖怪们妖力最强盛的时候，耳边响起一句抱怨：“这些年来总是此时给你喂血，我都没见过几次圆月。”小夭庆幸自己不能动作说话，不然一定会难为情得无话可回。

午夜，月升瀚海。相柳一跃而起，轻盈地点着海波踏月来去。妖瞳璀璨，雪花满身，一身白袍猎猎作响，九头的残影骤然显现出来。右手按住胸口，左手高高举起又重重拍向心脏，蛇类苍白的嘴唇染血而变得鲜红，两道血迹浮现出来。白衣沾血腥气四溢，他却无暇处理，月圆之夜一月一度，穹顶之时更是稍纵即逝。

夜夜流光，相柳静静撑着头纹丝不动。当他俯身让最后一滴心头精血落入小夭口中时，月亮刚好西斜了。

小夭身体里又燃烧起一股暖意，涌动着丝丝缕缕的伤感和小心翼翼的希望。可偏偏给她希望的人，却是漫不经心说出“希望本来就是个骗子”的人。温热的血液流动着，此时有人附耳轻言，“你给了我那么多的血，我也算还了你一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