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轻云净，窗外虫鸣不绝，是个艳阳天。

“嘶——李莲花！”

方多病睁开眼，全身上下如切肤之痛，没一处得劲。

迷茫的眨了眨眼，却发现周围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天黑了吗。”

他自言自语道。

“可算醒了，再多躺两日我就该找人挖个坑把你埋了。”

他听到有人凉凉道。

方多病“啧”了一声，缓缓扭了扭僵硬的脖子：“阿飞啊，你说的是人话吗。之前你失忆，你本少爷救你可都是任劳任怨的，花了一千两都没找你讨。”

笛飞声笑了一声：“怎么，之前不是说一万两吗。”

方多病力道没使好，脖子“咔嚓”一声，他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拧折了。

不动声色的倒抽了口凉气，他装模作样一伸手：“还！”

听到笛飞声还在笑，方多病不满道：“你能不能别那么没良心，好歹给本少爷点支蜡烛。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压抑死了。”

“哦对了，李莲花呢，他怎么样？”

笛飞声在听到“点蜡烛”时就脸色变了，他伸出手在方多病眼前晃了晃，发现对方毫无反应后眉头一皱。

“欸，你怎么不说话？我问你李莲花怎么样了？”方多病催促道。

“他没事，这几日一直在入定运功恢复内力。”

“哦……那就好。”方多病道。

“有没有水，本少爷快渴死了。”他继续吐槽道。

笛飞声将床头的茶杯拿给他，方多病龇牙咧嘴的坐起来，却忽然听到笛飞声对他说：“现在是午时。”

.

方多病“嗯”了一声，继续端着杯子喝水，然后突然意识到了不对——

“午时？？！”

他手一抖，差点把杯子摔下去：“我这是瞎了？”

“应该是短暂性的。”芩婆推门进来，手里端着粥碗。

“是我失算，但好在是有惊无险。你受到了相夷身上的碧茶之毒的影响，内力又损耗太多，大概得修养几日才能重新视物。”

“你已经躺了三日了，快，起来先吃些东西吧。”

方多病道了谢，摸索着将碗接过。

三日滴米未进，他早已饿的前胸贴后背。米粥香气扑鼻，热气洒到他脸上，他险些热泪盈眶。

由于这会身体虚，芩婆不敢让他吃太多，就只给了一碗粥。

方多病喝完后饿的甚至想啃碗。

＊

又修养了三日，方多病听笛飞声说，李莲花已经恢复的差不多，很快就能醒了，不禁长松一口气。

但他同时也有些担心，自己现在可是个全瞎，让李莲花看见了可不好。

于是方多病再三叮嘱，在他能视物之前千万，千万不要让李莲花来找他。若是问起，就说是天机山庄何堂主飞鸽传信，急召他回庄便是。

为了防止穿帮，他甚至还在能下地走动后找了跟树枝当盲杖，以“想找个清净地方修养”的借口，去了曾经李莲花骗他是芩婆住处的另一个假云居阁。

这就麻烦笛大盟主每天在山间来回跑路为他送饭送药了。方多病倒是乐得自在，呼来喝去，把笛飞声使唤的顺手，至于笛盟主本人……唔，大概是想杀人了吧。

奈何现在这该死的方多病就是个病号。

＊

第七日，方多病几乎完全适应了黑暗，身体也已无大碍，但芩婆和笛飞声依旧不放心，天天给他煎药，不吃不行。

方多病被药汤子灌得生无可恋，却也无能为力。只能使出小时候那一套“视死如归”的喝药方法，一捏鼻子一皱眉猛灌下去。

.

一个人待在屋里很无聊，他有事没事就扶着墙在假云居阁里溜达。怕太远找不回来，就只在附近走走。

他曾经自认为是个急性子，但这段时间里，他再没有不安着急——想救的人救回来了，想做的事以后也都可以慢慢去做。未来那么长，有什么可急的呢。

而且值得庆幸的是，除了眼睛还是瞎的，他的内力也在缓慢恢复了，即使慢的有些离谱，但起码他以后不会成为一个废人。

这样就很好了。

这可是他活了近二十年来做过最满意的事。

＊

阳光正好，方多病躺在后院晒了一会，觉得有些热，便拍拍衣摆，拿起旁边的树枝盲杖，朝屋内走去。

“阿飞今日迟迟没来，不知上哪鬼混去了，”他想到。却又觉得不对：……嘶，“鬼混”这个词好像和笛飞声有点不搭。甚至还有种诡异的违和感。

方多病摇了摇头，不愿再想。算了，爱去哪去哪吧，自己现在算是个半残，那笛飞声武功高强，关心他还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

不来刚好，还省的喝药呢。

.

推开房门，方多病刚迈过门槛，就感到屋里坐着一人。

他本就习武，五感异于常人。看不见的时候，其他感官就更为灵敏。

这间屋子内部的结构他早烂熟于心，故而不用扶着墙也能走的顺畅。

“阿飞啊，你跑过来也不吱一声，天天神出鬼没的，能把人吓死。”他这段时间没人聊天，所以每次笛飞声来都要耍耍贫嘴，已经成了习惯。

如若平时，笛飞声定会略带嘲笑的回怼他，而今日不知怎的，竟是没有回话。

“这老笛是转性了？”方多病纳闷的想。

不过也正常，笛飞声的脾气本就有些古怪，不理他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方多病把“盲杖”扔在一边，继续道：“哎，我和你说，我真好的差不多了，你就别拿那汤药灌我了，本少爷都快喝吐了。那一碗下去……苦味能在我嘴里留一整天。”

“哦，对了，李莲花怎么样了，他的内力恢复几成了？”

“他要是醒了你可得帮我瞒住，我这眼睛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见，千万不能让他知……”

“方小宝。”有人轻声将他打断。

正在喋喋不休的方多病话音戛然而止，他怔愣的站在原地，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

“我已经知道了。”

.

“李，李莲花？你，你……”他既想说“你没事了？”又想问“你怎么会来”，奈何只有一张嘴，话卡了半天，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你长进了不少啊，连我都敢骗。”李莲花站在他面前，看着方多病无法聚焦的眼睛，眼底情绪复杂。

方多病底气有些不足：“你骗我那么多次，让我骗一次不过分吧。”

李莲花气笑了：“命都不要了叫不过分？”

“本少爷有分寸有把握。”方多病反驳道。

“三成的活命机会也能当把握？”李莲花眉头一拧，一向温和的眼中隐隐带了怒气。

方多病比他还上火：“怎么了，就许你拿命救别人，不许我拿命救你吗？”

“本少爷累了要休息，你回去！”他怒气冲冲就要赶人，却被李莲花一把拉住手腕。

还没等反应过来，方多病就感到身上一片温热，愣在原地。

李莲花抱住了他。

……

“小宝，我不是那个意思。”

“上山前我曾对你说，如果我师娘为救我丧命，那我不会独活。但是你于我同等重要，如果你真的因此丢了性命，我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

清毒之时，共感是相互的，方多病能见到他的过去，他也一样可以看到方多病的。

自己处于入定期，回忆零零散散。但方多病是清醒的，期间又思绪不断，李莲花看到的就比他多的多了。

那些回忆里，李莲花看见一个还没自己腿高的孩子，冲着一副挂画拜了又拜……拜着拜着，就长成了神采飞扬的高挑少年。

他不仅看到了那场半夜三更与芩婆的谈话，也看到了回去后，点起灯红着眼眶偷偷写信的方多病。

虽表面上一副信誓旦旦胸有成竹的模样，但其实，方多病的心里比谁都没底。他的人生阅历比他们都浅，还没丰富到让他坦然面对一切的境界。

他当然害怕，怕自己医不好李莲花，也怕自己失败丧命，以后没人孝敬他爹娘。

他提前备好了遗嘱，前半篇大段的忏悔自己这些年的任性和不省心，后面又反复强调要二老注重身体……

大少爷的学是在国子监上的，早些时候，常以文采斐然自夸。然而如今一封信删删改改涂了又涂，怎么都不满意。

最终从一堆废稿里挑挑拣拣誊抄出一篇，事无巨细，足足写了七八页纸。

他放心不下的太多了，连山庄里的仆人丫鬟都没忘，在信里提醒他娘要记得给他们置办宅邸。

给爹娘写完了还不够，他又铺新纸，认认真真给公主写了一封恳请退婚的书信。

……

其实无论方多病能不能活下来，这封书信都定是要写的。

他本就无心朝堂，又是叛贼之子，皇帝更是把李莲花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公主是个好姑娘，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无数人排着队想要当她的驸马……自己不能这么吊着人家啊。

实在是不像话。

……

知道这一切的李莲花心中感慨万千——这小子总比看起来要敏感细腻的多，待人真诚善良，有时候傻乎乎的，却在他不知道时候，也默默长成了可以抗下巨大重担的参天大树。

.

不过，该说不说，老狐狸虽感触颇深，但也绝不会提在那日碧茶毒散前，共感之下，他听到了那声某人曾经在他面前别别扭扭死都不肯喊的“师父”。

第一part终于结束啦～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