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你怎么这般傻?
冬夜,乱葬岗
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冰冷的雪地里,那人面色青灰,胸膛早已没了起伏,凛冽的北风裹挟着刺骨的冷意一点点将他吞没。
明明已经是凛冬时节,但顾泽暄身上却只有一件单薄的囚服,破破烂烂的,浸满了暗红色的血渍。
……
顾泽暄入狱的那天,是新皇登基的日子。
本来,他该和那人一起,站在那最高处。
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裴炀在拿到实权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他打入诏狱。
原来,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利用与忌惮。
……
在那个冬夜,乱葬岗上又多了一个无辜的亡魂。
顾泽暄死了,在外人看来,他已经死的透透的了。
那个曾经威震天下、权侵朝野的摄政王永远消失了……
那天晚上,依裴炀的命令,他被诏狱的人扔在了乱葬岗,生生冻死。
半透明的魂体在空中孤零的飘着,他冷眼看着那些人将自己的尸身粗暴的用土掩埋。
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又或者是因为天气实在寒冷,那些狱卒哆嗦着身子,只将他的尸身掩埋了一半,便匆匆离去。
好在这个时节林子里没有野狼,不然,他怕是不会死的这般“体面”。
顾泽暄飘荡在半空中,低头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魂身,有些茫然。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难道这个世界上还真有鬼神之说吗?那他是不是该庆幸自己没有直接消失?
心底嗤笑一声,顾泽暄觉得他自己是真的疯了。
他的心,早就冷了,比这个冬夜还冷。
顾泽暄难得有这样闲下来的时候,而人一旦闲下来,就喜欢东想西想,从年少时的意气飞扬,到如今的这般颓唐。
他恨裴炀吗?想来必定是恨的,但更多的,还是埋怨自己。
如不是自己这般的天真,又怎会落到如此的境地?
现在他死了,想来裴炀定然会很高兴吧?
一想到裴炀,他的心就一阵阵的钝痛,像是有人拿着一把钝刀,一点点剜在他的心口。
远处,绽开一束束绚烂的烟花,照亮了暗沉沉的夜空,那边是皇城的方向。
顾泽暄突然一阵心慌,仿佛有一双手紧紧攥着他的心脏,就连魂魄的颜色都淡了几分。
不…不对劲,他得去看看。
顾泽暄闭了闭眼,强行压下那一抹心悸,不熟练的控制着自己新的身体,就想往皇城那边去。
但,却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将他牢牢限制在他的尸身十步之内,再前进不了一步。
他一旦靠近,便会被那无形的力量无情的弹回来,一次又一次……
就这样,他在被困在这儿一天又一天,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已然记不清了。
做鬼的好处是,他不用吃喝,也不惧寒冷。
也是多亏了这突如其来的凛冬,他的尸身保存仍旧完好,没有腐烂的迹象。
但他的魂魄从那天心悸开始,便隐隐有了溃散的趋势。
就在顾泽暄以为,他会以这样的方式,孤独的消散时,某一天,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由远而近映入眼帘。
那人的身形很是单薄,穿着粗制的厚布麻衣,看样子只能勉强遮寒,脸上胡子拉碴的,一副市井流浪汉的模样。
“皇叔……”
流浪汉似乎是看见了他,那双混浊的眸子猛然瞪大,一个不稳跌坐在地,双手直颤,想撑着身子自己爬起来,却压根没有一点力气。
“皇叔……对不起,我来晚了……”
那人声音颤抖,神情略有些癫狂,干瘦的双手生生的抠着地面上的冻土,一步一步将自己挪过去,艰难的靠近他。
双手指甲破碎,血淋淋的一片,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血痕。
单单是看着,顾泽暄都替他手疼。
皇叔?
顾泽暄飘坐在空中,幽幽的支着脑袋,在百般聊赖中终于是来了一丝兴趣。
这人是先皇的孩子?怎么搞成了这副凄惨的模样?
裴炀这个人,野心很大,同样的,他的手段也异常高明,与他父亲不同的是,他没有对自己的兄弟姐妹赶尽杀绝,反而是将他们都送去了封地好生安置。
为此,百姓更是对他赞不绝口。
这人,是个意外?
等爬到他尸身跟前,那人终究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伸出手像是想要抚摸他的脸颊,却看见满手的污血,大概是怕弄脏了他,讪讪收回。
抿了抿唇,顾泽暄飘近了一些,那张胡子拉碴的脸骤然放大。
他生前除了裴炀,其他人算是一概不理,与人关系浅薄,不然也不会曝尸荒野这么久,也没人来收尸。
顾泽暄很是好奇,这人究竟是谁,居然会敢在这样的关头,冒着大雪来找自己。
那人脸上很脏,和之前在诏狱里的自己不相上下,黑乎乎的,像是在泥地里滚过。
但,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右眼下那一颗鲜红的泪痣仍旧异常夺目。
仔细看才发觉,原来这人和自己年纪也差不多,不修边幅才导致看起来老了十多岁。
泪痣……
顾泽暄脑海里嗡嗡作响,恍然间,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影出现在脑海中。
他好像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先皇第九子——裴砚。
一个出生便受尽冷遇的可怜人,那个从一开始就被他放弃的先帝幼子。
但,裴砚为什么变成了这副狼狈模样?又为什么会来这?
这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在顾泽暄的记忆中,他和这位小皇子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看着跪坐在自己尸身跟前,双眼通红的男人,顾泽暄罕见的愣住了,脑子里一团乱麻。
天上飘起了雪花,纯净的,雪白的,但也带着透彻心扉的凉。
一片片纯净的雪落在裴砚肩头,他就这么跪在那里,跪的笔直。
劣质的粗布麻衣早已被雪融水浸湿,冷风一吹,结成一块块冷硬的冰片。
长长的睫毛上挂了一层白霜,本就淡色的唇此时愈发苍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你怎么这般傻?”
顾泽暄飘在空中,苦笑一声,抬起手,有心想帮他遮挡,但雪花却从他半透明的手掌中径直穿过,还是落在裴砚肩头。
苦笑着隔着风虚弹了一下他的脑门,顾泽暄飘坐在一边,微抿着唇,支着脑袋看着裴砚,心头微甜。
原来,自己还是有人在乎的啊。
可惜他明白的有些太晚了。
……
大凛祥和一年正月,新帝继位,开太平之世,爱民如子,得万众之心。
同年仲春,摄政王卒,终年三十五岁。
祥和三年,新帝罢朝,斥巨力寻前摄政王遗骸,无果。
祥和三年腊月,新帝崩,乱世始。
传闻,有人曾无意间在乱葬岗见过两具紧紧拥抱在一起的冻尸,其中一位容貌神似那位曾经威名四方、权侵朝野的摄政王爷。
但,无从考究。
又闻新帝斥巨力寻人无果后,日日在崇德殿买醉,不闻国事。
听宫女说,夜间路过崇德殿时,时常能听见陛下略显疯癫的声音,嘴里一直叫嚷着前摄政王的名字。
……
大凛景春四十五年,冬
“呼……”
顾泽暄猛的从床榻上坐起,额间满是冷汗,一身纯白色的亵衣被汗水浸透,湿答答的挂在身上。
等等…
坐起来?
想到什么,顾泽暄猛的瞪大眸子,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四下张望,大红色牡丹花褥子,浅紫色的纱幔,鎏金色纱铃点缀其间,微风轻拂,一摇一晃间,银铃脆响……
看的他眼睛生疼。
想起来了,这奇特的审美好像是裴炀的喜好?
唇角微不可查的抽了抽,顾泽暄强迫自己从那些东西上移开视线。
暖阁中央是一张檀木制小桌,桌上热着一壶他从前最爱的小酒,热腾腾的冒着泡,清冽的酒香勾起了他腹中蛰伏已久的馋虫。
这里的一切都熟悉的很,是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摄政王府。
强行压下心底的震惊,顾泽暄狠狠在自己手臂上掐了一把。
“嘶…”
挺疼的,不像是梦。
所以,他这是重生了?
香炉燃着点点白烟,檀香袅袅。
一旁的檀木小桌上,摞着一沓厚厚的奏折。
顾泽暄拧了拧眉心,摸索着下榻,走到床榻旁的檀木小桌边。
随手抽出几份奏折,大致都是关于立储的事,顾泽暄抿了抿唇,眸色暗暗。
……
宫墙一角挂着三两枝几近枯萎的梅花枝条,大红色的墙皮斑驳落错,隐隐露出其间浅灰色的墙砖。
宫殿那破旧的大门正上方的牌匾上,隐约可见刻着“茗雅”二字。
殿外的野花杂草生的异常茂密,显然是常年无人打理。
几番周折,顾泽暄明白了,他回到了自己十九岁那年。
那年…是一切开始的关键节点。
这个时候,他才刚刚迷恋上裴炀,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定了定神,顾泽暄抬眼望着远处那红色的宫墙,眸子里闪过一丝寒意。
一群衣着精致的小宫女围着奶白色的毛绒围脖在茗雅宫外唠磕,人手一把香瓜子,瓜子壳扔的满地都是。
透过半敞开的破旧宫门,顾泽暄看见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穿着明显不合身形的大棉衣,裹得像个小肉球似的,提着差不多有自己半人高的水桶,艰难的往里间走。
顾泽暄的心顿时抽痛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紧,从暗处现身,径自往茗雅宫走。
见到来人,宫门外的小宫女愣了神,被来人晃了眼。
三千青丝仅用一支极简的白玉簪高高束起,一双漂亮的秋水眸中若有若无的擒着一抹淡淡的寒凉,长袍曳地,染上一抹风雪,精致冷艳的脸颊陷在软软的大氅间,气质矜贵而清冷。
但那种矜贵却让人无端的升起一种破坏欲,想要将他揉碎、弄脏、染黑。
顾泽暄微拧了拧眉心,捧着手炉的指尖轻轻一顿,忽视那些明晃晃的打量,抬步迈进宫苑内,眸中冷意一闪而过。
玩忽职守、欺凌主子……
教坊嬷嬷倒是带出了一群人才。
正往里走的裴砚似乎是注意到了气氛的不对劲,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转过身来,只一眼便看愣了。
精致的眉眼如画般扣人心弦,薄唇上像是染了胭脂,透着诱人的粉色……
在裴砚打量自己的同时,顾泽暄也在观察着身前这个身高堪堪到他腰间的小孩儿。
明明已经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却像个十来岁的小孩子一般,瘦瘦小小的。
大概是常年不见光的缘故,小孩的皮肤透着些病态的白,小脸也瘦的有些脱相。
走近看才发现,这哪里是棉衣,不过是套了好几层薄薄的秋装,内里可能垫了棉花之类的棉絮,才显得那般臃肿,但这样四处透风,哪里能起到保暖效果?
裴砚的一双小手被冻的通红,好在没有生冻疮,比那时被关在诏狱的他强了些。
顾泽暄解下自己的大氅,半蹲下身轻柔的替他系上,像是怕这么脆弱的一个小娃娃被自己弄碎了似的,他的力道格外的轻。
就在他的手碰到小孩的那一瞬间,一幅幅奇怪的画面陡然间出现在脑海中。
一群小宫女围在一起,其中一人体态臃肿,颐指气使的拿着他此时正给小孩系着的大氅,趾高气扬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在他们中间泥泞的地面上,倒着一个小黑团子,瘦弱的身子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那些…是什么?
“哥哥,你是仙人吗?”
正胡乱想着,却听到小孩儿突然来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语。
“什么?”顾泽暄失笑,伸手揉了揉小孩儿毛绒绒的脑袋,手感很租糙,倒不是说小孩儿发质不好,而是……
很脏,小孩的头发上不知沾了些什么,大概是泥巴之类的东西,结成了一块一块的,黑乎乎一大片。
顾泽暄心里没来由的有些心疼。
“我不是什么仙人,我叫顾泽暄,是你的皇叔。”
裴砚的小脑袋小幅度歪了歪,看样子是有些疑惑,复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小手握住水桶边缘,悄悄的往后挪了一小步。
“怎么了?”顾泽暄失笑的看着他。
“我…我身上很脏…”
小孩儿眼神有些飘忽,小幅度的撇了撇顾泽暄的衣角,又立马转过头,唇色有些发白。
顾泽暄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自己原本白净的长袍此时粘上了一点黑灰,大概是给小孩披大氅的时候不小心粘染上去的。
“你一点都不脏,很干净。”
顾泽暄失笑,揉了揉小孩不算软乎乎的小脸,温润的嗓音如美玉轻碰,泠泠作响,干净而清冽,带着浓浓的安抚意味。
小孩儿却慌了神,连水桶都顾不上了,转身就跑,因为着急,脚步有些不稳,踉踉跄跄的险些摔倒。
“砰”的一声,门栓落下的巨大响动着实让他吃了一惊,顾泽暄愣了愣,不自觉的伸手抚上自己的脸,心头困惑,他长的有这般吓人吗?直接把这小团子吓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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