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阜山在王家庄的东面二十里地，山雄崖险，林奇谷幽，附近乡民上山打猎砍柴，山道上不时遇上行色匆匆的负重者。

肖战和墨雨一大早从君山岛渡船过来，今天要陪王一博去幕阜山请回双亲和兄长的牌位。三人骑马至半山腰处，山道开始变得崎岖陡峭，只得下马徒步。圣安寺藏于幕阜山南峰落霞岭上，于绝壁平台上修起四五间碧顶红墙寺庙。此地风水极佳，上观天象，下瞰地缘，相传为伏羲诞生之地、吕洞宾升仙之所，各路神仙高人皆来此修行。故虽山高地险，善男信女仍络绎不绝，香火极盛。

当年，肖战娘亲高氏，为求一女，常往圣安寺送子娘娘殿里焚香祝祷，才能在不惑之年得子，虽又是男儿，仍感念菩萨成全。百日后抱去寺庙里还愿，得幸遇见长眉金罗汉慧普长老。长老原在庙后小院闭门修炼，那日里突然现身万佛塔下扫落叶，肖家一行经过，肖韬义率众人恭敬避于道旁，待老僧清扫完毕，双手合十致礼。

慧普长老的目光落于婴孩脸上片刻，“居士留步！”长老又摸了摸婴孩额头，把夫妻俩请入后院，问明婴孩出生时辰，观面相手相，频频点头赞许，“此乃天定命数，子当顺天而为。”长老与肖居士一番言语。

此后，高氏每年要带肖战至圣安寺小住半月，慧普长老对聪慧小儿喜爱有加，谈诗论道，习文作画，无一不是连竖大拇指。肖战八岁那年深秋，肖韬义带他上山求见长老，要拜长老为师，此次不为文，为武。长老听完肖战结识王家二公子后所发生的一切，只道：“心存善念，天必佑之。”拜师后肖战武学不精，长老并未苛求，也只道：“此为念想，润心而已。”

每至时节拜祭日，肖战都会代王家二公子为其双亲兄长添油焚香。慧普长老会在旁敲起木鱼，诵经拜忏。一年年，都如此。

王一博常年生活在深山里，这山路于他如履平地，往上走不到半里路，就将肖战和墨雨甩落后几丈远了。

肖战今天换了短打装束，依旧是纯白色的帛丝料，外披暗纹米黄斗衣，黑发绑成高髻，发尾垂落在肩头。墨雨背包袱负两柄长剑跟在后头，“公子，瞧王二公子，健步如飞呀。”墨雨小声嘀咕道。

一路飞奔而来，三人只管扬鞭策马。“我们加点劲，他心里惦记着寺庙里的亲人。”肖战和墨雨说着，“这一路他都不言语，心里该是在难过了。”

十年里肖战和墨雨常来幕阜山，有时会在山上禅房里住上好几天，这山路已是十分熟悉了，向上时这一段最陡，到峰顶处倒平坦些。肖战将斗衣脱下，脚下加了点劲追上去。

“公子，小心点。”墨雨急急喊。

王一博停下，面带愧色，挠着头道：“我走太快了，阿战，我习惯走山路了，要不，你在前面走吧？”

肖战就越过他走在前头，行至一线天石阶，墨雨又在后头喊：“公子，要小心，上次在这里滑倒过。”

石阶边缘已磨得光滑，山里露水湿重，石阶很滑，肖战拢住手中斗衣，回头冲墨雨说：“哪能在同一个地方摔两次？”

“别说话了，好好走路。”王一博忍不住出声，又伸出手虚扶着。

“王二公子，你不知我家公子可能摔了，哪次来不磕点小伤？”墨雨揭短了，“要不是我看得紧，肯定不止小伤了，上趟山来总让老夫人心疼。”

“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不知道还以为你在说哪家的千金小姐。”肖战笑道，“啵啵，别信他的，哎哟！”脚下已分明一滑，肖战连忙闭上嘴，而王一博在那一瞬间，已扶住了他的腰。

“看吧，看吧！”墨雨大叫，“幸亏王二公子扶住了你！”

但王二公子已松了手，脸微红，朝墨雨道：“包袱和剑给我，你来护着你家公子。”

肖战看着墨雨赶忙卸了背上行囊给啵啵，体贴上前，“公子，走，我跟在你身后。”心里有那么一点失落，他只自嘲一笑，“你们紧张什么啊，我会自己走。”

半个时辰后，三人上到落霞岭。圣安寺僧人晨课已过，钟鸣声穿过薄雾，声声传到寺门外。王一博停下了脚步，飞檐斗角之下，他双眼噙泪。

双亲和兄长的牌位就藏在此，十年来香火不断油灯长明，他们身上的冤屈难伸，他们的魂魄暂能得一处安宁。

墨雨已又将包袱和长剑背在了自己身上，肖战轻声对王一博说：“啵啵，我们先去往生殿，牌位都供在那里。我师父慧普长老居后院，等会我们再去拜见。”

往生殿里，王一博看见了双亲和兄长的牌位，黄色牌位黑色字体，中间先父先母亡兄的字样刺痛了他的心，左边落款处的王一博三个字更是让他悲痛难加。这是肖战的字迹，阿战代他写下的供奉牌位。

焚香，下跪，磕头。“父亲，娘亲，哥，啵啵来晚了！”他终是哭了出来，“这十年，我好想你们！”

肖战跟着落泪，他在这三块牌位前已说了好多的话，他说的最多的，就是“你们要庇佑啵啵，让他平安长大，早日回家”。今天，他说的是：“啵啵回来了，他好好的，他回来了！”

老僧的咳嗽声自后堂响起，洪亮的声音喝道：“两浑小子在此扰人清净啊！”

慧普长老白眉白须，神采奕奕。肖战忙撞了撞王一博手肘，同时躬身揖手，恭敬道：“徒儿见过师父！师父，此乃吾好友王一博，就是啵啵，他昨天回来了。”

王一博同样躬身揖手，口呼：“见过前辈。”

慧普长老点头，慈眉善目，温声道：“果然，是时候回来了。十年须臾，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木鱼声敲响，王一博跪在蒲盘上，听长老诵拜，请亡灵回家。他虔诚叩首时，身旁那道白色身影，与他一起，起起伏伏，致诚致心。

墨雨去管事僧那边添香油钱，慧普长老将肖战和王一博引至万佛塔后的小院。就着一盏香茶，长老拂着白须，问起王一博十年里的去向，王一博细细回答。长老又令其在院里舞剑，过招，王一博不敢马虎，招招风生水起。后又论起排兵布阵，王一博引经据典，巧学善思，长老微颔赞之。

“家学渊源，此子可待。”长老起身自木箱里翻出一本用黄绸包着的古籍递与王一博，“此书仍三国东吴名将扎营幕阜山顶时留在此的，现赠与你，定不负忠良家世！”

王一博又起身郑重谢过，儿时曾听闻东吴战神慈将军扎营幕阜山顶抗拒刘表大军，听父兄讲此人有绝世无双的箭术和智勇双全的谋略，如今将军遗著在手，父亲的激励尤在耳旁。

“谢师父。”肖战也与长老道谢，问，“师父，你可否愿收啵啵为徒，他若能得你指点，武学上必能更胜几筹。”

“为师何能？教你十载，你仍斗不过三两蛮汉。”长老笑道。

“我，我不就是没，没好好学嘛，啵啵不一样，他肯定能……”肖战有些许的难为情。

“前辈，今日教诲，铭记于心。若日后能得前辈指点一二，晚辈感激不尽。”王一博打断肖战的话，恭恭敬敬说道。

长老满意地点点头，道：“莫急，你随时上山来，老衲原脉嵩山少林寺正宗，钻研达摩易经筋多年，可与小子你切磋一番。”

“先谢过前辈，我以后会每天里来幕阜山砍柴，如前辈方便，晚辈定来请教。”王一博开心应下。

“砍柴？”长老很意外。

“这些年家中祖父祖母一直得阿战照应，现在我回来了，该凭自己的能力来养活家人。”王一博回答道，“我现在也无别的本事，空有一身力气，在武功山时，我师父将拳法的基本动作都揉在砍柴的动作里，我砍柴练功两不误的。”

“甚好。”长老称赞。

肖战在旁边有点急了，插话道：“师父，你这不能夸他，砍柴费时费力，啵啵他要练武读书……”

“阿战，”王一博喊他，“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你看，现在已是深秋，马上入冬了，城里大户人家正是囤柴火时，我每天多砍几担，挑至山下，再赶马车拉去城里，这样很轻松的，你不要担心。”

“那，我和你一起！”肖战脱口而出，“我帮你砍柴。”

“你？”王一博轻笑，只说，“你要读书，爷爷说你明年五月要上京赶考了。”

“还有半年多呢！”肖战撅嘴。

“你会用柴刀吗？”王一博只得直接问。

“我会学。”

“那也不行，会伤着。”

慧普长老一言不发了，静看两浑小子争执着。肖战一贯沉稳文静，未见过他此番俏皮灵动的模样。王家二公子气宇轩昂，翩翩少年谦谦公子，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风范。

好一对妙人。老僧当年和肖韬义言语过，“是缘？是劫？交由心定吧！”

“别吵着前辈。”王一博先住了嘴，看着阿战真诚地说，“阿战，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了这么多。”

昨夜里，待祖母睡下，王一博和祖父谈了半宿，祖父把十来年肖家和阿战为他们家所做的一切，详详细细说了个明白。“啵啵啊，这人情是要还的，你要争气，要出人头地，要重振王家。”祖父沉重地说。

“爷爷，我会努力的，我能吃苦，砍柴、打鱼、种田，这些我都能干。”王一博认真地说。

“这些都是权宜之计，你要重振王家，得有靠山。”祖父说，“啵啵，有一事当告诉你了。你父亲有三位结拜兄弟，你父为老大，老二就是你蹇叔，老三是你师父施朗成，就是现在的玄诚真人，老四李海平，一身好武艺，历来在外走镖，人称金镖李大侠。你出生时，你李四叔家也生有一女，你父亲和他们家为你们订下儿女亲事。”

王一博忙说：“爷爷，你也知道此事？我听我师父提起过，可是为什么到我八岁了，我从未听文亲娘亲提过？”

祖父继续说：“此事不假，你父亲把订亲的庚贴都让你娘亲带回来了，十年前，官府围住咱家时，你娘亲留下血书和庚贴塞给我们，我一直贴心藏着呢。”

“娘亲的血书呢？”王一博急急问。

祖父拿出一方发了黄的丝绢交给王一博，王一博双手接过，展开，绢上是血写的大字：“一博毋忘除奸平冤！”

王一博双手颤抖，祖父继续说：“啵啵，你父兄冤屈而死，你娘在自尽之前也要藏好这庚贴，可见他们看重你李四叔家，这是要你以后去投奔岳父家，图个出身。”

“爷爷，你是要我去投奔李四叔？”王一博问。

“是，这是你娘亲的愿望，李家千金与你同岁，你们如能完婚……”祖父展开那大红泥金龙凤庚贴说着。

“不！我不会与李家小姐完婚！”王一博断然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