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静的连何实意吞口水的声音都能被听见。

严理依旧坐在他的位置上，双手交握在胸前，眼神颇有些意味不明。

“坐。”

他微微抬起下巴，示意何实意坐下。

这间会议室是风景仅次于严理办公室的地方，有一整面落地玻璃衬着高楼窗外的美景。往常何实意最爱呆在这里，但今天是例外。

他实在无心欣赏。

和严理呆在一起的每秒都像一场无声的凌迟。他像是刑场上穿着白色囚衣的死刑犯，严理则扮演判台上手握生杀大权的行刑官。

他手中的木牌不知何时落下，何实意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人头落地。

过了许久，也许只有几秒，严理才不疾不徐地开口：“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何实意更用力地吞口水，颤巍巍地扶着椅背缓缓坐下。

“对不起严总，我错了，我再也不会了。”

不知道为什么，严理表情下意识有非常短暂的疑惑，但一瞬间又消失，何实意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哪错了？”他随口问。

“我再也不敢把您一个人留在车上了。”

疑惑的表情又出现在严理脸上，很快疑惑转为其他一些看不懂但应该不是很妙的情绪，他直起身，似是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真的非常对不起。”何实意将头埋的比动物园里的鸵鸟还低，小声说：“我那时候比较，额，比较累了。我……我不知道你会这样在车上睡一整晚，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赶去参加汇报。”

严理的眉头简直可以夹死苍蝇。他松了松衬衫的领口，又将领带左右拉扯两下。再开口时多了份不悦：“我换衣服了。”

“啊。”何实意掀开一侧眼皮偷偷看他，领带衬衫都换了，细看西装也不是昨天那套，只是颜色相近。他讪讪道：“那就好，那就好。”

会议室又陷入沉寂。

严理其实算是何实意学长，大他两届，两人专业不同，但都是同个学院，偶有几次交集。

第一次见面是在学院的迎新会，何实意被热衷参加各类活动的文艺骨干舍友拉来帮忙，严理在台上，他在台下；第二次见面是院学生会换届，彼时严理已经半只脚迈入成功人士，是创业成功、拿着名校offer出国留学的全院之光，他们拍了一张合影。

尽管没有照片，但何实意依稀记得严理当天也是穿着类似的套装。

严理似乎十分钟情深灰色西装，也不能怪他看错。

回想起来，大概人生就是一场巨大的巧合，两人的交集并没有因为严理毕业而昙花一现，反而愈发密切。

严理在国外读书期间，同时要兼顾国内公司。虽然资金充足、技术成熟，但因为时差的问题，还是遇到了一些困难。正好何实意缺钱，又正好严理当时的合伙人是他直系前辈，在几次帮忙后，他自然而然地开始兼职严理在国内的临时助理。

兼着兼着便成了正职。

何实意算是公司元老，但要说他因此就比较了解老板，还是万万不敢当的，严理性格恶劣且难以捉摸是全公司共识。

所以现在他完全摸不清严理是个什么态度。

说实话何实意觉得自己也很无辜，明明他才是昨晚的受害者，莫名其妙失去初吻不说，还被讹了一星期咖啡。

如果严理没有管不住自己的嘴，那他们根本不会陷入这样的僵局，更谈不上被丢在车库。

总之，伴君如伴虎呐。

“你还——”

叩叩叩——

敲门声打断了严理后半截话，也让何实意刚提起的心又重重回落。人力探头进来：“严总，面试的人已经到了。”

他顿了顿，说：“好，等我五分钟。”

会议室再次恢复沉寂。

被打断的严理似乎不打算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他平静地起身绕过何实意，在即将迈出门前忽然回头丢了把车钥匙给他，动作娴熟无比。

“对了，林师傅请假了，最近要麻烦你。”

“啊？啊，好的。”

何实意助理职位的职能之一——在司机请假的时候成为司机。

上班，人生毁灭的开始。

这是王异新桌面的标语。此刻，何实意正和他凑在一起点外卖。

“鸡腿饭？”

“酸辣粉？”

“不了，味道太重。”何实意拒绝，朝面试间的方向摊手，“今天又顶班。”

王异了然地啊一声，默默下单两份鸡腿饭。

“咱们工人阶级不容易。”

不容易的工人阶级何实意坐着椅子滑回工位，又忧愁起来，不是因为酸辣粉而忧愁，而是因为又要当司机。

严理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爆炸，而何实意唯一殷切的希望就是这颗炸弹是颗哑炮。

为此他可以不择手段。

“哎，你之前那个桌面接我用用。”他转头，戳了戳王异，“就是那个猫咪版我佛慈悲的。”

王异低头猛按手机，一边应他：“等等，我给商家备注一下要小菜不要青菜。每次这个老板都给我一大坨青菜，烦死了里面都是大蒜，你知道我是青菜毒唯吧？这辈子最恨就是炒青菜里的蒜末！”

“这样啊，那你真不容易。”何实意摆摆手，敷衍地安慰他。

“你那份也不要吧？”王异随口道，“满嘴蒜味也是对老板的大不敬。”

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闯入何实意的大脑。

作为刚莫名其妙失去初吻不久、目前尚在敏感期的人，他被动地捕捉到一些关键词。

嘴？满嘴？什么嘴？

他忽地从座位上弹起来，一惊一乍地问：“什么？！你说什么嘴？！”

王异结束留言，抬头看他，像关怀突发精神病人一样温柔道：“当然是你这张令人又爱又恨想要撕烂的小嘴。”

何实意不服，就要上前理论。

两人拌嘴的间隙，严理也结束面试，身后跟着几人走出了会议室。不知道是不是何实意的错觉，严理好像非常短暂地往他的方向瞟了一眼。

下班时间，何实意精神愈发紧绷。

王异从一旁伸出两根手指夹着烟，在他面前晃了晃：“来一根？”

何实意下意识要接过，又想起之前当司机时因为抽了两根烟严理嫌弃的表情，伸出的手在空中虚无地转了一圈又收回，恹恹道：“不行，老板不喜欢烟味。”

王异将烟放进嘴里，啧啧道：“知道的你去当司机，不知道的以为你去侍寝。”

说实话，何实意甚至不知道怎么反驳这句话。他现在的心情也不比侍寝差多少。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你懂个屁。”

王异咬着烟十分欠揍地去了吸烟区，何实意也收拾收拾准备随时听候差遣。

很快严理的短信进来，言简意赅。

“五分钟。”

何实意立马提溜上手提包以及车钥匙下楼准备。

车子刚发动严理就从电梯口走出来，准时得像是早就在等他一样。

平心而论，严理有一副极具欺骗性的好样貌。如果忽略他难以接近的性格，他应该是个很受欢迎的人。

但严理异性缘差得离谱，只要接近他的女性，必定在三天内撤离，无一例外。何实意认为这都是他恶劣的性格作祟，没有女性会愿意和一台工作永动机生活，并且还是台铺挑剔难搞、铺张浪费的永动机。

比如何实意昨天开的那台格雷嘉，以及今天的这台莱万特。就像严理不理解何实意对公共交通的依赖，何实意也不理解同一个牌子、长得差不多的车，他为什么有好几辆。甚至那台格雷嘉还是是严理特意给他“以备不时之需”用的。

关于何实意那台格雷嘉，还要追溯到两年前。某次深夜他接到严理电话要去接他，何实意没想太多就从家里打了辆出租车出发，接上严理后他几乎低气压一晚上。

最后下车时，他终于忍无可忍地质问何实意为什么没开车来。何实意无辜极了，只能告诉他自己没车，平时都骑共享单车转地铁上班。

严理露出一副从小在金钱堆砌的城堡里长大，第一次见到贫民窟住民的表情震惊地望着何实意。想想那似乎是第一次，何实意在严理脸上看到近似于堂皇的表情，虽然是因为他的贫穷而引起的。

第二天严理把何实意叫到办公室，随意地丢了把车钥匙给他。说了什么何实意记不太清，总结下来大概就是，有钱人坐不惯平民交通工具，以后用这辆车接我。

何实意乖乖收起钥匙，偶尔接送严理太晚时也会把车开回家楼下停着，直到某天被室友于坊看见，他围着车怪叫几声，对何实意报出了这台格雷嘉的价格。

价格很是刺痛人心。

从此以后，何实意再晚都会把车停回汇丰CBD地下车库的停车位里，风雨无阻。

当然昨晚是个例外，车现在还稳稳停在严理家的车库里，他今天还得去开回公司。

严理上车后便开始低头办公，两人没有交流。

就当何实意以为会这样平静地到严理家时，严理忽然收起了手中的平板，开始整理仪容仪表，车里的空气变得微妙。

透过后视镜，何实意察觉到严理在看他，手中的方向盘又变得湿滑，他抿着嘴，脑子疯狂转动，想要打破这古怪静谧的气氛。

五秒？或者十秒后？

他决定先打开广播，至少要先有一种声音响起。

严理在这时忽然开口，他问：“何实意，你没什么想和我说的？”

咚——咚——咚，心脏跳动的声音在耳边叫嚣。

何实意咽了咽口水，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又默默收回，重新捏着方向盘。

“啊？什么？”

严理随手调整了手表的方向，声音平淡地像在讨论天气：“我们昨天接吻了。”

……

过分直接、诚实的严理将何实意一把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翻身。他惊慌地踩下刹车，两人就这样在路边急刹停下。

后车的喇叭声一个接一个地响起，何实意统统都听不见，他容量有限的大脑里只剩下严理的声音在回荡。

“我们接吻了。”

“接吻了。”

“吻了。”

……

谁能告诉他，严理到底在发什么癫？！

严老板：你要负责
小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