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理的办公室在公司的最东侧,风景独好。绝妙的江景本该令何实意心旷神怡,但此刻他已无心欣赏,甚至想撞开玻璃跳下去。
黑色的真皮沙发上端坐着他的老板,严理双手交握放在膝上微微后仰,姿势放松,衬衫因为这个动作紧紧贴合在身上,勾勒出一些肌肉的轮廓。他表情诚挚,用略微惋惜的口吻再次询问他的员工,仿佛他真的在为员工考虑。
“你准备怎么办?”
“我……怎么办?”何实意十分拘束地坐在另一侧沙发,大脑宕机、眼神发直地盯着桌面上那只昂贵到离谱的手表,他认得这只,是严理众多限量款手表中较为昂贵的一只。
有位伟人说过,有些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此刻的何实意无限接近这句话。他面色灰败,正神游天外,考虑下一份工作是去天堂还是地狱就职。
死前他只想知道,为什么七位数的手表为什么会因为一杯咖啡就停止转动?这么脆弱怎么好意思卖那么贵的??!
“何实意?何实意?”
“啊,啊?”尽管理智上已经清醒,但情感上何实意久久不愿面对。他甚至自暴自弃地想不如昨晚就被警察抓走算了。
严理极有耐心,如赌桌上胜券在握的庄家,只等着榨干何实意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虾米。
“考虑好了吗?”
“严总,这个赔偿……我们能再商量商量吗?”何实意(心如死灰版)举起右手颤巍巍地提问。
“当然。”严理十分体贴温和地说,“我知道你也不是故意的,你只是失误了。”
不知道是不是何实意的错觉,失误这两个字,严理好像咬的特别重。
失误的何实意麻木点开银行卡余额,里面的金额甚至不需要掏出计算器,他很快得出结论:还个零头都不够。
“我……我只有这些。”他捏着手机,十分无措道。
严理起身从他手中抽走手机,随意瞥了眼亮着的屏幕,面露不满:“怎么才这么点?我给你开的工资很低吗?”
何实意心中陡然升起一阵“全世界的无产阶级联合起来打倒资本家!”的渴望。
“我……”他张了张嘴正想说点什么,见严理又将手机放回桌面,和那只脆弱的手表并排,又闭上嘴。
手机屏幕右上角的裂痕是何实意去接严理那天在便利店地上摔的,他原本觉得不太明显还能将就用,可它当和精致的奢侈品摆在一起的时候,怎么看都显得寒酸至极。
他丧气地想,就像自己和严理一样。
一下子无产阶级的热情就熄火了。连日以来的忧虑也消失的无影无踪,被某种更为沉重的情绪替代。因为人贵有自知之明,恰好何实意很懂这个道理。
“你怎么?”严理又坐回原位,换了一个更为放松的姿势。双手伸开搭在沙发两侧,整好已瑕地看着他,“只有这点钱可不够。”
何实意沉默以对,贫穷令他有口难言。
见他久久不语,严理又说:“这样不行,你猴年马月才能还得完。这样吧,用别的东西还。”
别的?
别的?!
之前严理喝醉时那个莫名其妙的吻突然闯进了何实意干涸的大脑,在反复的重播中,带起一片尘土飞扬。
他默默捏紧衣领,局促地、斟酌着开口:“……什么别的东西?”
严理还是维持之前的姿势,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似是对何实意脑子里想的东西很不齿。他轻蔑道:“当然是用劳动还。我家缺一个保姆,你下班时间来我家做饭打扫,时薪按你现在双倍算,手表我们各退一步,一人一半责任,怎么样?”
何实意在心里默默估算一番,这样的话还钱倒也不是天方夜谭。
他还在盘算怎么样才能把下班时间充分利用起来,如果因为加班住在严理家里那睡觉的时间能不能算薪水?如果睡觉不算那他熬夜的的话能不能算?
严理已经耐心告罄,催促道:“何实意,怎么样?”好像他家真的很缺保姆一样。
何实意古怪地看他一眼,严理家里是有清洁阿姨定期打扫的。
但他也没时间仔细想,人在巨大的债务面前就像溺水一样,会紧紧抓住手边所有能派上用场救命的东西。
恰好这份保姆合约就是这样的东西。
“好的好的,可以。”他点头如捣蒜,很快答应下来。
得到答复的严理微微颌首,随后公事公办道:“嗯,合同你自己拟一份,好了放我办公桌上。”
“哦哦。”何实意呆呆点头。
严理挥挥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何实意还是站着没动。
“你还有什么事?”
“那个,我想问问睡觉时间能不能算加班?我是说如果我不睡觉的话……”
闻言严理面色一沉,不悦道:“何实意,你要钱不要命是吧?”
“我就是问问。”何实意嗫嚅道,“万一什么时候——”
“没有这种时候。”严理无情截断他的话头,并再次下令驱逐,“马上出去。”
“好吧。”磨磨蹭蹭地到了门口,何实意还是不愿放弃,“严总……”
“出去。”严理头也没抬。
回到工位的何实意像路边被踩烂的杂草,焉了吧唧。他挫败地趴在桌上,无意识地戳着面前的水杯,整个人成呆滞状。
打工多年,归来存款仍然是零,不对,是负数。
他右脸贴着桌面,冰凉的触感提无时不刻提醒着他一切都不是幻觉,人是真的可以在瞬间失去所有,甚至倒欠一屁股债。
正当他在脑子里上演无产阶级革命起义时,一阵铃声将他唤回现实。
“喂,你好。”
“何助您好,我是物业小楼,这边有一份严总的快递,需要当面查收。”
“哦哦,好的。你稍等一下,我马上来。”何实意用力搓脸,起身拿上外套。
准备下楼前他在工位前犹豫了两秒,果断地带上车钥匙。倒不是说他想得太多,是有前车之鉴。在见到快递员之前,你永远不会知道严理买了什么,需要你怎么签收。
大概是去年的这个时候,何实意接到物业电话后带了根签字笔就下楼,天真地以为当面查收的快递就是要签字。直到他迷迷糊糊跟着快递员到达市郊的一片林场,他才知道严理买了颗罗汉松。因为太过昂贵,是需要当面验收并且自提的。
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林场,他和一颗比他身价还贵的植物待到天黑,才等来一辆货拉拉将他们一起拉走。
因为太难以启齿,这事儿至今严理都不知道。是以每次何实意看见严理办公室里的那颗的罗汉松,都有一种偷看孩子的亲切感,货拉拉的那三百块也算自己为它的投资了。
巨大的快递盒杵在何实意面前。他围着箱子走了一圈,才试探性地发问:“就这个了?没别的要取货吧?”
快递小哥露齿一笑,十分专业:“没了,哥。”
何实意点点头,道:“稍等,我上去叫两个人下来一起搬啊。”
“不用不用,这盒子看着大其实很轻的,一个人就搬得动。”快递小哥拦下他,热情用动作示范,“喏,就这样,小心着点就行,这玩意儿保价可贵了。”
于是在快递小哥的指导下,何实意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巨大的、实际重量不超过两斤的快递箱上了电梯。
过度包装,实在过度包装。
何实意在杂物间仔细将快递拆开,原本利落的动作因为保价他一个月工资的消息变得十分谨慎细致,堪比外科手术。
经过层层剥离,快递终于露出了它的庐山真面目——一对马克杯。
对有钱人的刻板印象又加重的何实意无语凝噎。
不就是杯子,又不是金子做的,有必要吗??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手上还是很诚实地将杯子从里到外都检查了一遍,确定没问题后,又小心地包装起来。
叩叩叩——
“请进。”
“严总,刚刚送来的快递。”何实意将包装袋轻轻放在会客桌上。
严理从一堆文件中抬头,看着袋子皱眉想了一会儿,问:“这是什么?”
“马克杯。”何实意提醒道。
“哦。我知道了。”严理恍然大悟,“你放这儿吧,谢谢。”
“好的。”
“你看过吗?”他话头一转,忽然提问。
何实意下意识回答:“检查过了,都没有损坏。”
严理放下钢笔,盯着何实意:“不是这个,杯子你觉得好看吗?”
“……很好看。”殊不知何实意已经失去了对这套马克杯公正的鉴赏能力,在他眼里这两个杯子就是两座人民币堆起的小山,没有人会觉得人民币不好看。
严理满意地点头:“算你有眼光。”很像那种不允许别人说自己小孩平凡普通、胜任不了童模工作的野蛮家长。
因为严理对这两个马克杯无条件的溺爱,何实意稍稍从金钱光环中醒悟过来。他很想劝严理清醒一点,童模都是靠先天条件的,长相平凡的小孩砸再多钱拍艺术照都没用。何况这两个杯子真说不上好看,抽象的涂鸦搭配怪异的颜色、歪歪扭扭看不清的字母,简直要多奇怪有多奇怪。
但这毕竟是老板的个人品味,他也不敢多做评价,他怂得很。
今天过后严理不仅仅是他老板,两人的关系除了上司和下属,还新增了债权人和债务人的关系。这要是在封建社会,何实意妥妥得变成严理家包身工。
正当何实意完事准备告退时,严理淡淡道:“对了,明天源汇的人过来,你和王异说一声。”语气毫无起伏,仿佛在讨论天气一样自然。
“源汇?”何实意头脑倏地响起一级警报。
严理双手交握搭在办公桌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说:“对,你的soulmate明天要来。”
“……”
来人,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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