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不如上坟，这话说得极有道理。

上班你会遇见各路牛鬼蛇神、不幸的话还要为了那三瓜两枣对他们阿谀奉承。上坟就简单多了，服务的那批人都是最优质客户，出手阔绰、且从不对你的方案指指点点。

源汇的黄总要带队过来检查项目推进情况这件事，仅仅一个上午，已经让何实意愁得掉了好几根头发了。倒不是因为他被严理取笑，他脸皮没那么薄，皮薄的另有其人。

王异整个人贴在落地窗边，手里握根签字笔抵着脖子：“我宁愿流放宁古塔都不想再看见那颗秃头。”

“你冷静一点。”何实意站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一手叉腰，一手搓眉。

“你要我怎么冷静？”王异咆哮道，“这才过了几天啊？！”

“先过来，然后把笔放下。”

王异宁死不屈：“我不。”

说来不知道是何实意惭愧还是王异惭愧，王异才是项目负责人。

何实意曾经也想过，在他人生的25岁、毕业第三年，也许不会成为社会精英，但至少应该是一名专业白领，做着自己擅长的工作。绝不是像现在这样面对动辄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同事，甚至这同事职位比他还高。

“哟，搁这演甄嬛传呢？”隔壁组同事端着咖啡路过，轻飘飘地留下点评。

何实意更用力地搓眉头。

“不想今晚再通宵加班，你最好立刻开始编你那个国产土豪风的前世今生。”

“意郎，你好狠的心！”

何实意觉得眉头要被自己搓烂了。他半是胁迫半是无奈地说：“马上过来！不然我告诉老板你消极怠工。”

果然人不管到什么年纪，最有用的一句话还是：我要告老师了。

效果立竿见影。

王异匆匆走下窗台，相当官方地握起何实意的手上下摇晃：“何工，合作愉快。让我们马上开始工作吧！”

随即走向工位，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令隔壁组的咖啡男膛目结舌。

工作总是枯燥、乏味、消耗生命的。

一个下午的时间很快溜走，王异的ppt堪堪做了两页。

比起工作更令人痛苦的是被迫工作，何实意莫名其妙变成什么顾问，在这里跟着王异干耗，实在是有苦难言。

他拉开抽屉，伸手进去摸了半天掏出一盒薄荷糖，超级强效的字眼已经无法给他什么震撼，他麻木地丢了一颗进嘴里。

“给我一颗。”一旁倏地冒出一颗头。

“靠！”一张小丑脸贴近他，陌生的样子让何实意的素质暂时离家出走。他猛地后退三步，“你谁啊！”

“何工，你这话多见外。”王异掀开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半死不活的脸，“是我啊，你的嬛嬛。”

“你是不是有病？！”何实意几步上前掐他脖子用力摇晃，边摇边骂。

“你们在干什么？”平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丝丝凉意。

两人回头——

严理像个门神一样站在何实意身后，甚至颇为好心地替他扶着椅子。

他们所在的空间是公司的东南角。王异和何实意的工位与部门其他人的位置隔了一根承重柱，装修时严理请了据说是有名的风水大师勘测现场，大师大手一挥，将这根承重柱加粗厚，说是什么顶梁柱。于是有了这里，承重柱围成了一个单独的L形空间，远远看去像是个单独的小办公室。

何实意默默收回手，起身拍拍衣角。

“严总。”

“……严总！”王异蓦地摘下脸上的joker面具藏在身后，一脸惊疑地看着他。

“嗯。”严理走近一步，露出身后哼哈二将——格荣和一名面生的小伙子。

“介绍一下。”他将何实意的椅子推给他，又侧身拉了把椅子坐下，没什么表情道，“格荣你们认识，这位是研发部的新同事，陈之郝。后续他们会配合源汇的项目研发。”

王异很快恢复成人模狗样的样子，起身朝陈之郝伸出右手：“你好，我是王异，这是何实意，欢迎加入。”

全然无视另一旁的老搭档格荣。

“前辈们好，我叫陈之郝，很荣幸加入这个团队！”新来的小陈是名应届毕业生，很是热情活泼。听说是从1/100的概率里脱颖而出，何实意不得不感叹如今就业市场真是艰难险阻。

想当年……

他环视这里几人。严理就不用说了，格荣和自己都是严理从学校挖来的。

严格来说，王异也是严理的学弟，是他在美国读研时的同校。

有段时间他很怀疑这人是不是有什么学弟收集癖，直到公司规模越来越大，也没再有什么可疑的同校学弟进来，何实意才逐渐放弃这个想法。

“格荣为主，小陈跟着学习。有什么问题多请教他们。”严理回头叮嘱陈之郝，“这个项目难度不大，现在方案风格基本确定，等明天和源汇的人沟通完具体细节就可以启动。”

“好的！”陈之郝点头如捣蒜，眼中燃烧着青春的热血，“请各位前辈多多指教！”

“哎，好说好说。”王异笑眯眯地看他，像是老鸨在挑选新花魁。

“那你们忙，我先走了。”严理简单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只是临走前似有若无地往何实意身上瞥了，很短暂、或许是错觉的一眼。

严理走后，何实意才稍稍挺直胸膛，将严理坐过的椅子推给陈之郝，示意他坐下。

旧花魁脸色平静，轻车熟路地拉开椅子将电脑放在桌上，语气淡淡道：“你们现在进展到什么阶段？如果已经有初步成果，可以先给我们搭模型。”

格荣的话犹如一根绵软的细针，直直插入了王异脆弱的心脏。他面色微变，没什么底气地回道：“大方向差不多了……”

“我看看。”格荣直接俯身过去看了眼王异的桌面，继而盖上电脑下定结论，“你这基本没有什么成果。现在也没我们能做的，那我就先去忙别的。好了你邮箱发我。”

气氛微凉。

新来的小陈面露茫然，热血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倒退。如果陈之郝是个NPC，那他头上的血条大概已经只剩下30%。年轻人尚未学会掩饰情绪，王异看得出来，他永远失去了这名热血、真诚的小伙子。

王异拖着摇晃不稳的脚步回到位置上坐下，面如菜色。他发誓，他将用毕生诅咒那个秃头。

何实意看着眼前的一幕突然有些头晕。嘴贱但内心莫名脆弱的组长、装束打扮和嘴都很直男的主程序、刚毕业的热血菜鸟新人以及公司著名灭火器，组成了歼灭秃头黄总游击队。

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前途不甚乐观。

“那我们就先回——”

“且慢。”何实意缓缓道。

如果这个时候让格荣带着小陈走了，他大概率会被王异烦死。搞不好又要在深夜上演什么奇怪桥段。毕竟他不是真的四郎，王异也不是嬛嬛，他烦了也没办法真给他遣送甘露寺。

“差不多到饭点了。好歹也算是个项目组，不如晚上一起吃个饭？顺便我们也把项目客户的情况和你们介绍一下。”明明是出于自救，何实意却越说越冠冕堂皇，“顺便也帮小陈熟悉熟悉公司情况。”

年轻人已经泪眼汪汪、感动地仿佛随时可以和何实意加个三天三夜的班。何实意在心底叹气，他最终也变成了卑劣的职场骗子。

格荣皱了皱眉头，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但离去的脚步却停了下来。

空气安静了几秒。

“算了，实意，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何实意面上不显，手更用地力推王异，示意他也说两句挽救他们刚成立就面临分崩离析的小组。但王异就像家里永远装死的丈夫一样，明明有呼吸，却总是眼里没活儿。

“王异，你说晚上吃什么？”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眼神拼命暗示。

王异掀开眼皮，懒懒地甩出一句：“猪肉火锅。”像极了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丈夫。

眼见格荣右脚已经提起，何实意深吸一口气，给他一个问你不如问块叉烧的眼神，又转身拉着陈之郝问：“椰子鸡怎么样？”

嘴上问的是陈之郝，眼神却盯着前方的格荣，他又问了一遍：“鸡肉可以吧？”

“可以可以，猪肉火锅我也行！我不挑食的。”陈之郝说，“我还没吃过专门的猪肉火锅呢！”

一派天真烂漫，更衬出格荣的沉默和王异的阴暗。

“那就椰子鸡。”没人反对就是同意，何实意深谙职场会议之道。

“好的！”陈之郝说。

总之，赶鸭子上架四人组就这样勉强凑齐。

此刻何实意还在因为凑成饭局而松一口气，殊不知更大的考验还在后面。如果人生可以回溯，不管是这个气氛诡异的项目组还是源汇那群卖猪饲料的土老帽，他一定通通谢绝。

石子落入水面，涟漪晃动惊扰了原有的平静。有只蝴蝶振翅高飞，树叶轻浮。一场风暴正在以这潭水面为中心缓缓形成，打破了何实意沉寂25年的人生。

令他措手不及、仓皇乱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