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年底,肖战提着旅行箱在嘉义火车站旁的711踟蹰。
“阿战?还没买好票吗?”战友问道。
“还没想好...北上还是南下呢。”
“哇,退伍之后不回台北,直接去浪耶?”
肖战推开扎手的脑袋,对711的店员说,“麻烦,我要一张去枋寮的火车票。”
“还说不是浪?去枋寮不就是去垦丁,去垦丁不是浪是什么?”
“我去找我弟弟。”
两年兵役已满,他跟同期的战友道了别,摸了摸自己扎手的阿兵头,心想,一定是丑的。丑就丑吧,在弟弟面前,没必要漂亮。
当兵是台湾男孩子的必修功课,但他弟弟王一博可以不修,原住民子女且父母双亡的,当局给了优惠政策,可以不服兵役。正因如此,肖战才有了一个可以逃避的地方,一逃就是两年。
他从嘉义搭台铁到枋寮,再坐巴士到恒春,然后搭的士到后壁湖乘渡轮,摇摇晃晃一整天,傍晚终于登上了兰屿的开元港。
回兰屿的路还是这么不方便,十几年了,蹩脚的交通没一点长进,无论从东部乘船还是从南部乘船,都要像接力赛一样搭乘好几种交通。
他也一样没长进,又晕船了。
不管去多少次,还是会晕。
王一博曾经笑他,说他晕船很正常,他又不是大海的子民。
冬天海路更难走,东北季风将太平洋掀得一点也不太平,肖战在恒星轮上已经吐惯了,船行到多少分钟开始难受,多少分钟会把胃倒空,多少分钟又开始缓解,在他体内似乎是一套流程,只要捱过三小时,就能在开元港见到跳水的王一博。
开元港依旧有很多男孩子跳水玩,从任何一个平台或高台跳下去,跳进太平洋里,然后像鱼一样跃出水面,甩甩湿淋淋的脑袋,再跳一回。
最高的高台有十几米,这运动被男孩们称为“跳港”。“跳港”是兰屿少年的成人礼,自由落体的距离够高,能沉入港口的深处,据说18岁那天跳港,会听到海神的指引哦。
不知现在男孩们是否还相信海神的指引。
肖战搭了辆运输皮卡,“麻烦顺路载我到啵啵汽水铺,可以吗?”
兰屿的公路只有一条,依顺着海岸线,环抱着山,是整座岛的大动脉。啵啵汽水铺离开元港不算太远,二十分钟的车程。
整个岛都不大,开车兜一圈也只需要两个半小时而已。
落灰的铺子门窗紧锁,不出意料,对面的地下屋里果然没人,王一博不在兰屿。
肖战把行李搬进地下屋,稍微打扫了一下,决定今晚就在这里凑合过夜,明天一早再离开兰屿。
“阿战!”
机车还没停下,人就在公路旁喊他了。
“阿年!你怎么来了!”肖战将脑袋探出地下屋。
“你小子不够意思,回来了居然不是亲口告诉我!是不是找揍!”
两年没见,阿年有了潦草的白头发,啤酒肚也出来了,把制服都撑起来。
肖战跟陈建年并排在凉亭上喝啤酒,他笑道,“兰屿还是那个兰屿,什么秘密都藏不住,我才回来几个小时,你就知道了。”
“岛上人少嘛。那个开皮卡的小年轻,以前一直在外面念书,去年回来的,不认识你啦。但是他跟我讲,有人搭车到了啵啵汽水铺,我一算时间,应该不是小一博,是阿战当兵回来了。”
肖战笑,“就你最知道,兰屿小灵通。”
“可不是嘛,我陈建年虽然不是达悟部落的小孩,但毕竟守护兰屿三十年,岛上谁有什么心事,都逃不过我啦。”陈建年碰碰肖战肩膀,“联系一博了吗?他在台北做活儿,不愿意回来了啦!”
肖战捏着喝空的易拉罐,“我还以为,他会回兰屿。”
“你不回兰屿,他当然也不会回啦。这里只有老不死的阿年和阿屿啦,等一下阿屿值班结束,我们去出海好不好?”
“爸爸,我们以后会生活在兰屿吗?”
“战战想在生活在兰屿吗?”
“想!”男孩站在甲板上,兴奋地回答父亲。
“可是战战还没有去过兰屿呢,为什么会想在兰屿生活呢?”
“因为我好喜欢那里。”
恒星轮行驶得飞快,冲开深蓝的海流,往蓝色更深处航行。
1992年,十一岁的肖战第一次乘坐渡轮。他跟大部分台北小孩一样,放学之后看动画、打电动,周末去兴趣班,几乎从未离开过台北。
出发的前几天,爸爸带着他看地图,“战战,爸爸要去出差的地方是个小岛,”爸爸指了指蓝色海域上的小小一点,“这里的太阳会比台北更早升起哦。”
“我也可以去吗?爸爸。”
肖钟崎本来没想带妻子和儿子,毕竟是贬职,从首屈一指的中央经济部到地方文旅局,负责的还是尚未开荒的东部离岛,并不值得他拖家带口地走马上任,况且儿子还要在台北完成学业。
“战战为什么想去?”
“爸爸,我还没见过真正大海呢。”
仲夏清晨,一家三口从台北飞到台东,在台东港口登船,目的地是东太平洋上的最容易被遗忘的离岛。
肖战对父亲的调职毫无概念,只觉得这是一场好玩的远行。
恒星轮刚刚离港时,他兴奋地在甲板上跳来跳去,大海神秘又广袤,引擎声发出巨响,令他兴奋地讲话讲个不停。一个小时之后,渡轮行入真正的太平洋,小男孩开始晕船,甲板上太阳晒得呆不住,船舱里的乘务姐姐在发塑料袋,人手两个,刚拿到塑料袋他就吐了。
吐得几乎胃痉挛,船太晃了,他枕着妈妈的腿蜷缩在座位上不敢动,保持一个姿势就不会那么晕。肖战闭上眼睛,听见周围全是此起彼伏的呕吐声,爸爸和妈妈也吐了,船行了好久还没到兰屿,一开始的兴奋全消失了,他有点想哭。
“我不想去兰屿了,爸爸,我们可以回去吗?”
“战战出发之前不是还说喜欢兰屿吗?”
“现在不喜欢了。”金豆子噼里啪啦往下砸,妈妈的衣角都被他弄湿了。
“战战不哭,大家都晕船了,那是因为我们要去一个遥远的小岛,要经过很多风浪,你不想看看小岛的样子吗。”妈妈循循善诱。
“可是我现在有一点害怕。”说罢又抽噎起来。
“记不记得爷爷讲的老海军打仗的故事?”爸爸说。
“记得。”
“战战要不要做小男子汉?”
“要做!”
肖战跟爸爸一起回忆着爷爷讲过一遍又一遍的故事,国民党老海军的军舰被日本人轰得七零八落,人在海上漂泊了好多天,碰上出海的小渔船,才捡回一条命。
说着爷爷年轻时的经历,难受缓解了一些。
“爷爷在太平洋上长年累月地漂泊作战,战战只需要坚持三个小时,战战可以做到吗?”
“可以!”肖战被妈妈抚着额头,攥紧了小拳头。
去兰屿的航线,颠簸而漫长,大洋上的风浪远比海湾凶猛,一路摇晃到开元港,肖战跟着爸爸妈妈,病恹恹地上了岛。来接待的人是兰屿的老乡长,还有几个岛上的年轻人,据说是部落里大家族的人。
肖钟崎是带着任务来的,扶贫虽然不是文旅局的工作,但他打算借着点对点帮扶,深入了解一下兰屿岛民的生活情况。
他问乡长有没有特别需要帮扶的家庭,乡长一拍脑门,还真有一个现成的。
在顾家兄弟的皮卡后斗里吹了一路咸润的海风,似乎依然没从晕船的难受中缓过来,肖战跌跌撞撞地被妈妈抱下车子。
那是一座红木的小屋,屋顶似乎只比自己高一点,建在公路旁的坑穴里,要走下陡峭的天然石阶才能到达,小屋似乎也没有门,很像没完工的建筑。木屋里钻出好几个跟爸爸一样高的叔叔来,他们每个人都不穿鞋子,脚趾间的缝隙很大。
叔叔们在石阶旁迎接他们,他跟着爸爸妈妈半跪着进了地下屋,盘腿坐在空无一物的木地板上,听大人们聊了好久,才渐渐弄明白,原来这家的爸爸独自出海没有回来,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大人们都觉得凶多吉少,正在商量怎么办。
肖战听得百无聊赖,佝偻着腰的老阿嬷从里屋挪出来,用竹编的盘子盛了一只芒果递给他,嘴里说着叽里咕噜的话。
“阿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位阿嬷在说啊,小朋友,吃个芒果,好甜的。”一个穿着警服的男人讲。
他轻轻地拈开芒果的薄皮,汁水好香甜地渗透舌尖。小男孩美得闭上了眼睛,“好好吃哦。”
阿嬷又讲了两句,笑了笑。
那位警官翻译道,“这是岛上的野生芒果,比台东的要甜哦。”
“那比台北的呢?”
男人呵呵地笑,“比台北的更要甜哦。”
一旁的父亲还在一脸严肃地跟乡长讨论着,母亲也时不时参与,他们好像打算资助这个失去男人的家庭。
肖战一边听一边把一整只芒果吃净了,嘴巴周围泛着痒意,挠一挠,满足地谢谢阿嬷。他想,今天经历了好多第一次,乘渡轮,乘皮卡,进了奇奇怪怪的地下屋,还有吃芒果。
夜幕缓缓地擦黑了,不知不觉间,肖战出了一身汗,全身痒起来,他使劲抓着脖子,越抓越感觉呼吸困难。
“妈妈...”
“可能过敏了!我去找阿屿!”穿警服的男人飞快地跃出地下屋,趁着下雨之前赶了回来,带来一位白大褂。
穿白大褂的男人眉眼弯弯,细语轻柔地检查了肖战身上的红疹子,“的确是过敏的反应,告诉叔叔,你都吃了什么东西。”
“芒果...”
母亲抱着他,“一定是吃芒果过敏了,我对芒果过敏,所以家里从来不买芒果,这孩子今天是第一次吃。”
吃过药还没那么快见效,肖战又变回上午晕船那副蔫蔫的样子,那位警官为了让父母跟乡长好好谈事情,自告奋勇地接管了照看小孩的工作。
“我姓陈,你要叫我陈警官,他姓顾,你要叫他顾医生,我们三个交个朋友,好不好?”
“可是我在学校交朋友的时候,都会直接叫名字啊。”肖战认真道。
顾医生笑了,“我叫顾安屿,他叫陈建年,你就叫我们阿屿和阿年,好不好?”
“好。”
一场痛快的雷雨几分钟就过去了,新风涌入地下屋,仲夏的兰屿不再憋闷,过敏症状似乎也减轻了,阿屿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头问阿年,“我们小一博呢?”
“一直在屋外,我盯着呢。家里忽然来了这么多陌生人,估计是吓坏了,不敢进来呢。”
“可是刚刚下阵雨...”阿屿担心道。
“好啦,知道啦。”
陈建年拍拍肖战的小肩头,“要不要介绍个新朋友给你认识?”
肖战跟着陈建年和顾安屿出了地下屋,在屋侧的房檐下找到一个小男孩。他跟岛上的叔叔们一样不穿鞋子,紧贴着木屋呆呆立着,纵使有房檐遮挡,刚刚那场雨还是打湿了男孩的额头和眉角。
陈建年大大咧咧,“我就说嘛,小一博这么聪明,一定懂得躲雨啦。”
阿屿不理他,蹲下来说,“我们小一博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不进地下屋?”
男孩抿着嘴巴不说话。
阿屿又问了几次,他才张了张口,肖战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那口型像是在说,“我等爸爸。”
整个下午,五岁的王一博都是在地下屋旁的凉亭上度过的。
飞鱼季父亲们夜间出海,天亮回港。孩子们清早会在凉亭远眺,如果父亲的船划得很吃力,就说明满载而归,孩子们要大声喊,告诉地下屋里的母亲,母亲就会提前烧水蒸饭,好让鲜鱼回来就能立刻下锅。一博从小没有母亲,但他也同别的孩子一样,会在父亲满载而归时大喊,告诉总是佝偻着背的阿嬷,该煮饭啦。阿嬷记性不好,煮饭时总是忘记放盐,爸爸经常尝一口就放下筷子,去里屋的灶台上拿盐巴。
三天前的早上,一博没能等到父亲的小船。
他在凉亭等了三天,等来了陈警官,顾家的叔叔们,乡长,还有陌生人,就是没有爸爸。
“一博,我们进屋好不好,头发上的雨水要擦一擦啦。”顾安屿说。
小男孩摇头。
“要继续等吗?”陈建年问。
小男孩仍然摇头。有些事,虽然懵懵懂懂的,但过去三天了,地下屋人来人往,他早就从大人们的谈话中懂得了,父亲不会再回来。
“这里好吵对不对,我们要不要去警署玩。”
男孩还是面无表情地瞪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细垂的毛发上又有雨水滴下来,啪嗒,踩在青苔里的脚丫子蜷了蜷。
陈建年将脑袋探进地下屋,说要带着阿战和小博去警署玩,玩累了就安顿在卫生所睡觉,明天一早再送到肖主任的住处。
乡长请肖主任放心,说阿年是岛上最信得过的警官,小孩交给他一百个放心,况且警署旁边就是卫生所,有细心的顾医生帮着照看,一定没问题。
陈警官和顾医生是兰屿上唯二穿皮鞋的人。
这个岛上的人不爱穿鞋,乡长和顾家兄弟穿的是拖鞋,地下屋里的邻居叔叔们不穿鞋,老阿嬷不穿鞋,王一博也不穿鞋。
肖战低着头走路,看看自己粘了泥巴的白球鞋,看看顾医生那双很旧的磨掉皮的软皮鞋,再看看陈警官那双侧面已经开口的警用皮鞋,都不如王一博那双赤脚有趣。
这样走路,脚掌不会痛吗?
靠近公路有一条林间小路,四个人前前后后地走着,鸟啼从深林传来,啾儿啾儿,悠扬又明亮,陈建年说那是夜莺的曲目。六月正值飞鱼季的尾巴,飞鱼是海洋的夜游神,夜莺是山林的夜游神。阿屿打趣,“我看陈警官是想当兰屿的夜游神。”
陈建年被说得得意,跳起来摘了片竹叶子递给阿屿,阿屿接过来便放在口中吹奏,简简单单的旋律重复着,阿年轻轻哼唱。
肖战已经学了四年中提琴,很快便记下了旋律。过敏的症状好像完全消失了,他开心起来,跟着陈建年哼唱。陈建年又升了一个调,还是同样的旋律,唱起了肖战听不懂的达悟民谣。肖战也跟着升了一个调。
“哎呀!”
正唱着兴起,肖战一脚踩进树洞,扭了脚。
是掏陆蟹的洞!
“这是兰屿的习俗啦,飞鱼季时,男人们出海,女人们就要想办法犒劳他们嘛,天不亮就出来挖陆蟹,挖上十几只回家蒸好,等男人出海归来,一口气把它们吃光。”
小小的一博低下脑袋,阿嬷太老了,不能出来给爸爸挖陆蟹,除了岛上拥有大船的大家族,部落里就属爸爸打回来的鱼最多,可爸爸从来都没吃过女人上山挖的陆蟹,阿嬷只会蒸水芋给爸爸吃。
小男孩三天里没掉一滴泪,这会儿忍不住心酸,咬着嘴唇哭起来。
阿屿示意阿年不许再说了,擦掉了一博脸上的泪珠,“阿战哥哥的脚踝扭到了,你要不要问问他怎么样了?”
一博一抽一抽地蹲下来,小手轻轻触碰阿战的脚踝,“你痛吗?”
肖战摇摇头,自己扶着树站了起来,“就轻轻扭了一下,已经不痛了。”
“那我们继续唱歌吧?”陈建年故意调动着气氛。
两个有点认生的男孩子借由着陆蟹洞穴才熟了起来,阿战看着还不到他胸口的男孩说,“一博也唱。”
小一博摇了摇头。
阿屿笑,“我们小一博不会说话的时候就会在海里游泳了,他的换气方式更像鱼呢,唱不了我们的歌,要跑调的!”
“对嘛,我们一博是大海的子民。”阿年跟着笑道。
也不知这些大人说话是真是假。
林间小路上只有零星的月光透进来,不熟悉路的人恐怕要再踩树坑,肖战感觉一只软软的小手牵住了他。阿屿换了片新的叶子吹奏,肖战继续给阿年伴唱。
这是兰屿的民谣,达悟人的灵魂之歌,是部落里最美的歌。肖战用发育未全的童音伴唱着,牵着嫩如新叶的手儿,一直走,直到远远望到警署亮的那扇昏黄窗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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