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署的门没锁,阿年轻轻一推就开了,里面只有两张老木桌和一个档案柜,海风吹得黄灯泡忽闪忽闪。
阿屿抱怨,就不能换一盏瓦数高的?阿年说岛上治安好,一年到头警署都没什么事情,我这个闲职就不浪费电了。
“陈警官才不是闲职,这么晚还要帮岛民看小孩。”
顾医生蛮爱调侃陈警官的。
肖战的脚踝还是有一点肿,顾安屿瞧过之后便去隔壁卫生所拿了冰袋过来。肖战被陈建年放在其中一张老木桌上,那是他的办公桌。
冰块硌在脚踝上缓解酸痛,阿屿耐心地教他如何让冰块化得慢些。
小小的一博因为太懂事,又被大人们忘记了,呆呆地望了一会儿阿年和阿屿。他的个子还没有阿年的办公桌高,刚好从桌腿看过去,发现墙角有好玩的。
嘭嘭!
小手拍在羊皮鼓上,不像是五岁小孩的力气。鼓声似乎吓到了自己,一博不好意思地看阿年。
见阿年并没生气,他又把手放在鼓上轻轻地拍。
“原来我们小一博喜欢打鼓啊。阿年教一博打鼓好不好!”陈建年高兴道。
一博摸着鼓面,腼腆地点了点头。
“小阿战唱歌好听,像我们兰屿的小夜莺,小一博有力量,像太平洋里的小飞鱼。”顾安屿笑着说。
陈建年更高兴,“那我们等下就开演唱会好不好?”三十岁的人,语气认真地像孩童。
那天晚上肖战一边用冰块敷着脚丫,一边跟阿屿学会了那首达悟语民谣。
阿年在旁边教一博拍羊皮鼓打节奏,一博个子太小,阿年就把柜子里的档案簿拿出一摞来,让他踩在上面,高度正好。
阿年抱着木吉他,阿屿吹竹子打的排笙,各靠着一只老木桌,四个人错误百出地和着那首父辈流传下来的民谣,笑成了一团,小一博也笑了。
直到时间晚了,阿屿才带着两个孩子去卫生所休息。
从警署出来下几个台阶,再上几个旁边的台阶,就是兰屿卫生所了。两栋建筑都面朝着公路望向海,两盏灯作伴,整晚守护海岛。卫生所的白炽灯更亮些,不像警署那么费眼睛。阿年继续在黄灯泡下弹着木吉他值夜班,阿屿守在卫生所值班室的单人床边,好让孩子们安睡。
两个窄窄的肩膀并排挤着,一博的小手悄悄钻进旁边的手心里,阿战哥哥的手比他大很多,但没有爸爸的大,阿战哥哥手心很绵。
陈建年今天不当职,骑机车载着肖战去卫生所等顾安屿下班。
“今天比较特别嘛,阿战好不容易退伍回来,你早一点收工啦。”
十点钟才有另一位医生来交接班,阿屿提前一分钟脱下白大褂都不肯。“现在岛上是没剩多少人啦,但你不是也一样,整晚整晚在警署值夜班,许你认真站岗,就不许我啊。”
“所以我现在后悔啊,值那么多夜班,值寂寞哦。”
肖战看陈建年和顾安屿斗嘴斗了十几年,如今都是数着年份要退休的人了,还是一点长进没有。他边笑边吃着阿年给他的煮水芋,这就当了晚饭,“小时候觉得这东西好噎人,久了不吃,真的会想念诶。”
“刚刚随便煮的啦,我再去煮!”
肖战把陈建年拽回来,“不用了啦,阿年,你真的好想当爸哦。”
阿年听了嘿嘿地笑,“我当警官又不是一天两天,绝对不准岛上有谁吃不饱肚子的。”
阿屿一边收拾刚刚为探险客处理皮外伤的医用废品,一边说,“好啦,部队里伙食一定不错的,所以阿战会想念这么朴素的兰屿水芋嘛。”说完他仰起头回想,“是吧,我们一起剃阿兵头那几年,吃得还不错哦?”
“哇,怀念那个时候...”
到底也没说清楚当年部队里的伙食有多好,最后阿屿还是决定提前收工,给同事传了简讯,然后换衣服出夜海。
冬天出夜海纯粹是闲得无聊,没什么鱼不说,还要不停地吹冷风,阿年给三人倒上自己酿的甘蔗酒,一人一小杯,各自抱着,时不时咂一口保暖。
今晚月光好,东北季风也稍微给点面子,海被照成墨油油的深绿色,浮动,浮动,懒得浮动。
“现在兰屿怎样啦?”肖战问。
“岛民有一些陆续搬迁回来了,但你知道,冰山一角喽。连顾家阿公都还在台东,当然是不愿回来得多。”阿年回答。
肖战看看顾安屿,“也是哦。”
“好啦,我爸爸很想回来的,我们顾家才不怕什么核污染,就算真的有污染,也要祖祖辈辈死在岛上的,只是爸爸怕顾家带头回来,岛民们都跟着回来了,之前的抵抗就白费了。”
肖战深知岛上的情况,同时也了解当局那一套,只好无奈地点点头。
“阿战,我明天带你去山上看看。”阿年说。
“我明天一早就走了诶,退伍后还没回台北。”
阿年遗憾地搓手,“一博那小子,真会让人不省心,下次见了我要揍他。你不知道,山上的兰花多了好多,差不多有我刚来兰屿那几个年那头那么多了,还说带你去看呢,没有兰花的兰屿怎么能叫兰屿呢。这几年兰花总算开得好了,岛民却走光了。”
肖战笑,“我经常回来看你们啊,下次一定跟你上山看兰花。”
“最好是啦!把一博那小子给我一起拎回来,我一定要揍他的。”
肖战没说话。海风荡荡,拼板舟没有行得很远。
甘蔗酒见了底他们就往回返,东清码头上搁浅着许多老船,今天出海这一只,也不知道是谁家爸爸打的。
肖战在地下屋睡了一夜,清早被阿年载着去乘恒星轮。
这次回来,开元港附近开了家711,这是兰屿第一家连锁便利店。
阿年跑进去买了牛乳和三明治,“我看了日期,新鲜的,放心吃。岛上人少嘛,食物经常会放到过期还卖不出去,他们也不是故意的啦。”
肖战接过来,嘴巴撕开包装袋就往进塞,多少吃一点,待会儿有的可吐,不然空腹吐的全是苦水。
“岛上人这么少,怎么会开711啦?”
“政府手笔喽,要演新闻嘛,打造一切安好的假象啦。”
阿年还是一样,说起什么都笑笑的,好像什么都无所谓。
“亏损都有政府补贴哦?”
阿年撇着嘴耸耸肩,“补贴喽。”
肖战皱眉,“怎么总搞这一套啊。”
他本科法学院出身,辅修经管,又念了法学的研究所,毕业后直接考公进政府系统,按理说这些事不该陌生。但没上几天班他就申请服兵役,跑到嘉义呆了两年,两耳不闻天下事,有些报道没看过也正常。
阿年把船票给他就回去了,恒星轮的呜的一声,又驶在太平洋上了。
中午到台东,傍晚到台北,把满是灰尘的家打扫干净已经是半夜了。
肖战休息了一晚,第二天还是没忍住找了发廊弄头发,可人家说阿兵头太短了,修也没法修,再长起来一点就好看了,最后只给他修了修眉,说不收帅哥的钱。
出了发廊他就打给王一博,好久才接,听着对面像是还没睡醒,“哪位?”
“一博,是我...我退伍了,昨天刚回台北,我们要不要见个面。”
“哦,我回兰屿了,回头再说吧。”
王一博在说谎,阿年说他根本就在台北。
“在兰屿会睡到现在还不起吗?中午了诶。”
“嗯,没睡地下屋,睡在民宿那边,屋子黑,睡过了。”
进民宿要走啵啵汽水铺的门,可那扇门分明已经锁了很久。肖战思考要不要拆穿他,还没想好,就听王一博说,“我还有点事,先挂了哦。”随之就是嘟嘟的忙音。
小家伙离开兰屿几年,翅膀硬了,不仅说谎,还会挂人电话了,肖战只好直奔家门去堵人。
路上他想过,或许王一博已经不住以前那个出租屋了,他会扑空一场,那就再继续打给他,弟弟没理由不接哥哥的电话。
捷运上人不多,快新年了,这个时候都在忙,台北尤其忙。
刚离开部队的肖战还没适应,捷运上也立着军姿,他从反光看到自己,够傻哦。
退伍三天了,怎么一直在乘交通。台铁,巴士,的士,渡轮,航班,现在又是捷运。
以前的王一博,恨不得一年四季都在开元港跳水,小小的一只,是永远会回港的鱼。如今却要他大南大北的找不到,再不是呼之即来的小不点了。
是的,他要学会,把王一博当一个成年人了。
老居民楼的顶楼就是王一博以前租的小一居,很早就租了,那时候还在上学,肖战读研究所,刚刚自己租了房子住,王一博读高中,不愿意住校,跑到肖战的一居室去挤,有天忽然要自己搬出来,就租了这一间,直到肖战研究所毕业,考了公,又报名服兵役,一去部队就是两年。
看到门口放着许多鞋盒,他确信王一博还住在这里。那些乔丹耐克,都是肖战买给他的。
上面落了灰,可是扒开一条缝看看,都新新的,一双没穿过。
王一博不爱穿鞋子,小时候就不爱。兰屿人都不爱穿鞋子。
“阿嚏!”
被鞋盒上的灰尘呛了个喷嚏,屋里的人听到了,开了门,也不说话,把他让进来。
“干嘛骗我回兰屿啦?”
“嗯,你没上当。”
王一博应该是挂了电话又睡了,这会儿才起来,语气冷冷的,嘴里叼着牙刷,毛还炸着,眼屎懒得抠,面无表情地继续刷牙,刷完牙捧了把水,把头顶的毛揉顺了,找件T恤随便一套,穿上夹克,拎起了头盔。
“你要出门啊。”
“嗯,上班。”
肖战想继续问,又犹豫着没问。
“我送你去?”
“不用。我骑这个。”王一博晃晃他那顶头盔,“就一副,你自便吧。”
肖战跟着下了楼,看着王一博跨上机车离开了,脚上就一双夹脚拖鞋,夜市里卖60块新台币那种。
不由分说,他拦了辆计程车跟上,一直跟到Legacy。下计程车的时候王一博看到他了,装作没看见,进去了。
这是一家新开的Live House,肖战第一次来,他买了演出票,是名不见经传的新乐队,乐队成员里并没有王一博,不过肖战还是点了酒,找了个视野好的角落,以便寻找弟弟。
王一博这个人,向来懒得给人惊喜,舞台上灯一亮他就出现在了,穿着在家里换好的那件旧T恤,坐在架子鼓前,理顺的两根毛又立了,头盔压了一路都压不倒。
这乐队有个复杂且难听的名字,肖战没记住,只听他们叽叽歪歪唱了几首老歌,太年轻,哗众取宠的编曲唱不出味道,说是为正式演出的乐队暖个场,场子根本没就没热起来。
王一博把脑袋伸到主唱递过来的麦克风前,“鼓手一博,最后一首《鹿港小镇》,谢谢。”
话音一落鼓声就起了,没给观众欢呼的时间,暖场乐队并不需要尖叫,只是拿钱走人。
王一博穿着那双夹脚拖鞋,把底鼓踩得破天响,可惜主唱是个娘娘腔,配不上鼓。想起当年的小男孩第一次踩着一摞本子在兰屿警署打羊皮鼓的样子,肖战五味杂陈,他的弟弟,真的是长大了哦。
这首歌被鼓声带得激昂起来,年轻的鼓手,发丝甩着汗,甩在鼓面上,又震到空气里,一锤一响,每一声都是愤怒。
台北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
归不到的家园鹿港的小镇
当年离家的年轻人
下面有人跟着唱,鼓手也跟着唱,他没麦克风,只是撕心裂肺地吼,肖战听不到他的声音。
场子终于有了些躁动,时髦姑娘在抱怨,选歌未免也太老土,她们不懂,不懂声带震颤的血腥味,不懂那些不会唱歌的人嘶吼起来,是多么伤心。
歌词里唱的是鹿港,鼓手心里念的也是自己那个“鹿港”,这歌不知道是不是王一博选的,反正他打鼓跟唱的样子,肖战是痛惨了。
欠王一博的如果还有别的,暂且不说,他发誓一定把兰屿还给小男孩,还给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
不管用多久的时间,哪怕一辈子。
Legacy门口,肖战出来透口气,就没再进去。
他想着等下带王一博吃什么宵夜,又烦恼头盔的问题还没解决,王一博可能不会载他。
正想着,拖鞋夹克的机车擦着他飞驰而过。
没办法,拦计程车。
这回跟了好久,从台北一直跟到基隆,王一博把机车停在庙口走进夜市,打包了一份油饭,拎去鱼圆汤的桌子吃。
肖战想,这家伙一定是猜到自己会故意跟踪,于是绕远绕到基隆来,以这种方式惹他生气,直到把他气走。
他偏不走。
来不及打包油饭,肖战只要了鱼圆汤在王一博边上那张桌子吃。
王一博塞一口饭,顺一口汤,嘴巴里满满的,一抬头看到旁边的人,还是错愕了一下。他确实没想到,肖战能一路跟着他跟到基隆。
鱼圆忘了嚼就吞下去了。
这家店不是庙口最旺的店。王一博喜欢鱼圆汤,他不挑,吃哪家都是一样,只是庙口这家离他做活的地方蛮近。
在Legacy和其他Live house暖场没什么钱赚,他总得养活自己,光那个破一居就要不少租金。可是台北的活他做不来,哪怕是零工他都做不来,基隆的崁仔顶就在渔港隔街,每天夜里有大量鱼市交易,在这里找活干,对海边长大的孩子容易些,起码不会被骗。
崁仔顶有兰屿的味道,鱼圆汤并不能让他吃出家的味道,但鱼市里那股海腥气,起码让他觉得亲切。毕竟哥哥当兵后,台北太陌生了。
凌晨两点,莰仔顶开始苏醒,回港的渔船将鲜货卸船,装车,一车一车运到市集的商铺。然后车子回到鱼港,再装一车。
王一博就开了这么一辆车,老板是个大渔商,手下很多船和车子,雇专人去捕鱼和运输。这活给钱给得蛮痛快,因为都是夜里做的辛苦活。
小鱼要装箱,大鱼直接搬,货车后斗永远是一股海水的味道,做活的人身上也是。
装货卸货,一趟趟地跑,黎明才能停下来。
许多大饭店和小吃摊来进货,拍卖半宿,再各自一车车运走,许多鲜货天亮就要上桌。
虽然渔船回港的时间跟兰屿不同,但这已经是王一博在北部能找到的最舒服的活了。海的子民,离不开海。
肖战就在崁仔顶的街口看他,一个来回要四十分钟,王一博往返了四个来回,天亮了。
同样的载货人,没有第二个像他这么年轻的。
收工时王一博去还货车,肖战就靠着那辆机车等他回来,好困。这人打鼓那得那么重,又做了一夜活,一定更困吧,所以才在白天睡觉。
拖鞋夹克回来了,走得有点慢。那双脚已经被鱼市里的黑泥水溅的污脏,甚至有一两丝的红色组织黏在皮肤上,混着汗味和鱼内脏的腥臭,让肖战感到无比生气。
如果穿了他买的那些乔丹耐克,弄脏成这样,他一定更生气。王一博今年21岁了,自己在这个年纪时,白色篮球鞋脏了一点就要送干洗店,除了K歌就没熬过夜,在泳队吹牛,在校园里呼风唤雨,跟父亲吵架,跟教授吵架...就连回到家里,都有小六岁的弟弟让着他。
肖战以为,每个人的21岁都是最幸福的。
王一博跨上机车离开了,肖战被留在原地。王一博说,“你没头盔,危险,自己叫计程车啦。”
肖战无精打采地坐在计程车后排,做活奔波的人都上路了,天大亮,一会儿一个红灯,总能看到王一博。
满街机车仔都穿了厚鞋子,唯独王一博万年不变穿着夹脚拖鞋,踩烂一双就再买一双,踩底鼓也是它,运臭鱼也是它,从不涉足什么大雅之堂,真怕他以后就这么走下去。
阿年说得对,这小子,是要揍一揍的。
计程车的广播里又在放《鹿港小镇》了,司机摇头晃脑地跟着唱。
“台北不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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