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年节,肖战最常去的地方就是Legacy。
像这样的小型Live House,演出是很随性的,如果现场有相熟的乐手,只要打声招呼就不用买票了。
肖战死脑筋,一连买了许多天的票。酒也买,守着吧台喝一夜,只为听暖场乐队那两三首烂歌。
王一博大多时候在Legacy呆到演出结束才骑机车离开,走得太早莰仔顶市场还没开,他没处去。
正式演出的乐队在台上最亢奋的时候,王一博基本都呆在后台,跟乐队其他人一起无所事事。有时候来吧台拿酒,拿最便宜的台啤,一拿就是一打。每次都往肖战面前放两瓶,算尽地主之谊。
其他的话他没得可说,索性也就不说。太熟了,从小到大都在一起,没必要虚头巴脑地客气。
肖战是学古典乐出身的,流行摇滚也不是没玩过,分得清好赖。连听这么多天,王一博他们乐队做的音乐,确实垃圾。
不过那家伙分明也没当真玩音乐,因为没有人用这样的蛮力打鼓。与其说他打鼓,还不如说他是躲在架子鼓后面泄愤。
小家伙有愤懑,他懂,可那点痛苦并不是生活的全部。二十几岁,应该振作才对啊。
演出结束,王一博早早拎着头盔在外面等了。肖战出来,看到他立在广告牌前看发光的电影海报。
“《2012》哦,玛雅人的日历只到2012年12月21日,据说那一天是世界末日,好莱坞竟然真拍了部电影耶。”
王一博没回头,“三年后就是世界末日,你说是真的吗?”
他仿佛真的在思考这件事。
肖战其实是不相信末日说的,但这一刻他不想滔滔不绝地展示自己的思想和逻辑,弟弟不会爱听的。
于是他没回答,“今天刚上映哦,不然一起去看?”
“现在?”
“嗯。”
近几日刮台风不能出海,莰仔顶市场顺势歇业几天,王一博自然也不需要在午夜赶去基隆了。
“走吧。”
与其回家一个人无聊,倒不如看看午夜场的灾难大片。
电影院没多少人,两人并排在坐在最佳观影位置,电影开场不久,肖战就对轰隆轰隆的特效镜头犯困了,美国人拍电影,总是这么煞有介事。
他把脑袋歪了歪,懒得跟自己抗争,睡了过去。
末日预言,灾难电影,其实都是小孩子喜欢的东西,他们的双脚还未曾踩在真实的世界里。对肖战来说,末日并没有意义。
他从大学开始思考的平权、公民权利、以及如何想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把那一堆垃圾清出兰屿。他是要从政的,如果相信三年后就是末日,那今天所做的一切都将没有意义。
两个多小时闹闹哄哄,总算散了场。影院出口必经的通道,是一家小小的24小时唱片店,两人都慢下脚步,忍不住一张一张去看。
这家店有许多老唱片,上世纪的老牌摇滚,Queen、Nirvana、Led Zeppelin...肖战拿起哪一张都舍不得放下,王一博也是。过了一会儿,两人已经各挑了一摞。
“诶,一博。”肖战小声叫道。
王一博看过去。
“阿年诶。”
肖战刚刚从另一个货架的角落里拎出一张落灰的专辑,上面写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背景是熟悉的深蓝海域。
“阿年当时的专辑诶,要不要买?”
店员听到凑过来讲,“陈建年的专辑,兰屿岛的民族音乐,只剩一张,很珍贵哦。”
“那不要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把阿年的专辑放回货架。
只剩一张,倒不如留给陌生人去买。
对他们来说,阿年好似兰屿的老树根,就算岛民都走光了,他也会深深扎在岛上。什么时候想听了,回兰屿要他唱不就好了嘛。
忽略店员不明所以的目光,买了单,才发觉肚子早饿了。或许是买唱片带来了好心情,两人竟然说好宵夜去吃小火锅。
王一博问肖战,“你觉得电影怎么样?”
肖战认真敷衍,“蛮精彩的。”
“屁嘞,你刚明明睡到结尾。”
这些天来,王一博还是第一次露出似有似无的笑容。
肖战见王一博笑了,也轻松起来,“对不起嘛,刚刚实在太困了啦,小睡了一下,被你发现哦。”
“明明是你叫我来看电影的,自己却一直睡。”
“所以电影到底讲什么故事?”
“你想知道?”
“嗯。”
“真想知道?”
“真的啦,我怎么会睡那么死。”
王一博反复确认了好久,才真的讲起故事来。
肖战却听不进去了。
他脑袋里开始播放几个小时前王一博打鼓的样子。电影讲了什么,他真的无所谓。
“所以...你相信2012是末日吗?”王一博问。
肖战摇头,“不信。”
“为什么?”
“反正就是不信啦。”肖战脑袋里已经开始想另外一件事了。
他放下筷子,正了正坐姿。
“一博,其实我刚刚一直想说,你要是决定做音乐的话,能不能好好做,这几天演的都是什么东西。”
王一博微微上升的颧骨忽然下沉,前一秒还含着半只牛肉丸没吞掉,声情并茂地讲着哥哥错过的剧情,后一秒就被触了逆鳞,立刻变脸。
他把口中的半只牛肉丸吐到桌上,“瞧不上以后就不要来看。”
“我有说瞧不上吗,我是不想看你这样破罐子破摔。”
“你也觉得我是破罐子一只?呵,终于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认为了。”王一博故作轻松,假装没注意到哥哥皱起的眉头。
肖战缓了半分钟,仍然震惊王一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一博,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是有才华的,不想你就这样挥霍掉啊。你不是签了唱片公司吗?公司就让你搞这些?”
肖战知道,自己老毛病又犯了。现在的王一博不再是他的小跟屁虫了,最讨厌被他管。可他偏偏忍不住要管。一起长大的弟弟,怎么可以撒手不管。
王一博说,“解约了。”
这家伙手里转着刚刚用过的筷子,像平时转鼓槌那样。
“为什么解约?”
“没意思呗。”
肖战早想好好谈谈了,今天好不容易挑了个开心的时刻,可王一博仍是一碰就炸毛。
他很生气,王一博越活越倒退了。五岁时候可没这样脏兮兮地玩过筷子,更没这样不耐烦地对哥哥讲过话。
“王一博,你能不能用成年人的眼光看看世界?”
“成年人的眼光?你是让我也去当强盗吗?我告诉你,我不屑。”
肖战握住他的手腕,“一博,那不是这个世界全部的样子。你不要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出来。”
王一博挣脱了他。
“到底是谁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强取豪夺,就是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哥,该醒的人是你吧。”他继续转着筷子玩,油污弄在手上也漫不经心。
“你能不能别玩了!”肖战伸手去抢那双筷子。
当啷。筷子终于落地,饭吃不成了,王一博掉头就走。
隔天肖战去了石头唱片,找老板,找人力资源,耐着性子求人家告诉他王一博解约的原因。
大家讲得都差不多,无非就是一博太有个性,不服从公司安排,双方都觉得不合适便解约了。那些冠冕堂皇的对话让他感到无力,昨晚虽然聊得并不愉快,但肖战认定是唱片公司欺负了王一博。可今天所有人都告诉他,不是公司的问题,是你弟弟自己的问题。
这弟弟,有时候真的让他垂头丧气。
离开那座大楼之前,他在卫生间碰到一个男孩,有点眼熟,男孩似乎也认出了他。“你是,一博的哥哥?”
肖战请这位跟王一博同期签约的乐手去吃冰,男孩告诉他,一博解约其实是因为公司抢了他一首歌。
勺子戳在冰里不想再动,芋色的冰沙一点点化成了水。
差不多就是他当兵前那段时间,公司要王一博写首歌。
签约之后还没有任何成就的小孩当然满心欢喜,以为自己即将要发行第一张单曲了,创作得好用心。
直到交上去才被告知,那首歌要放在一位成名歌手的新专辑里用,是邀歌。由于他初出茅庐,是没资格署名的。合同里写得明明白白,最初十首创作,词曲版权将完全属于公司。
王一博这才将合同研究清楚,白纸黑字签着自己的大名。当初签约时听到一堆好听的话,却没人告诉他要白写十首歌给公司。
没看清条款,他认了。
他把自己闷在小出租屋里半个月,一口气写出十首歌来,只想换回那一首对他很重要的歌。可是老板没同意,说那首歌已经进入制作流程了,要强行征用,可以给他补偿——打发乞丐的一点钱。
为此他跟公司掰了,大家只略知此事。公司声势正如日中天,成名的歌手众多,同时做专辑的也有好几位,究竟哪首是王一博写的,高层捂得很死,不让说,毕竟关乎那位成名歌手的脸面。
强取豪夺...肖战回想昨晚的争吵,心痛起来,这些事王一博从来不告诉他,可他最知道,这世界对弟弟强取豪夺的,又何止是一首歌呢。
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他的岛,他该有的一切都没有留给他。对他而言,这的的确确是个强盗的世界。就连唯一拥有的哥哥,也并不能称之为“拥有”。因为那一次,连哥哥也逃开了。
王一博昨天买的那一摞唱片被肖战拎回家了,下午肖战又拎着唱片去敲王一博的门,却在楼道口被一通电话叫住。
是他在政大的校友回电话了,“阿战,你要我查的名单找到了,我在经济部权限很低,好在不是什么机密材料,比较好搞定啦。政府资料我不能拍照给你,只能念给你听啦。”
肖战深吸了一口气,“嗯,你念吧。”
一长串人名,他很快就听到了最不想听的那个名字——肖钟崎,他的父亲。
法学生早在读书时期就训练出时刻保持冷静的能力,继续听下去,除了父亲,还有几个熟悉的名字,都是跟父亲同期从中央经济部调到东部的官员。肖战认识他们是因为,这几位无一例外,都参与了92年兰屿的帮扶计划,父亲帮一博家开了啵啵汽水铺,岛上还有其他几家被资助的铺子一同开张。
所以那次帮扶更像是某种...赎罪?
冷汗从手心里冒出来,即使再冷静,他此刻也无法再若无其事的面对弟弟了。
12岁之后,肖战对夏天的记忆几乎全部来自兰屿,他跟王一博学会游泳和跳水,跟阿年在山林里认植物认鸟,跟顾家兄弟出海捕鱼,他的个头都是吃着阿嬷的芋头冰长高的,海的子民早就有他一份。
如今却告诉他,父亲是当年推进台电大项目的重要官员之一,那么他与兰屿的缘分,就是掠夺后的附属效应,他们全家第一次登岛的那一刻,穿着友爱的外衣扮演慈悲,内里流淌的却是强盗的血液。怪不得王一博坚持那套“世界强盗论”。
肖战抬起的手又放下,他今天没勇气敲门,怕王一博那张无所谓的面孔会让他的心更痛,于是又拎着一摞唱片离开了。
连续几天,他都没再去Legacy。
很久没跟父亲聊过天了,小时候无话不谈,可自从某一天,就像天下所有的父子一样,肖战不再信任父亲,父亲也不再觉得儿子是最优秀的小孩了。就算见面也只是打打过场,父子无话。
这件事肖战不想问父亲,也不想接受某种凭空而降的罪责,明明与他是无关的。
可他为什么有种身在其中的负罪感和无力感呢。
尽快调去东部,倾尽他这些年的学识和胆量,让那些垃圾滚蛋,将小岛一点点修复,这就是他最想做且唯一想做的事情。或许有天能将兰屿还给弟弟,他才有资格再拽着那小子的耳朵喊,你给我把鞋穿上。
元宵节就要到了,母亲打过来,要肖战带着一博回爷爷家吃饺子汤圆。眷村老一辈,即使在台北生活这么多年,也还是秉承着旧习俗难改。
肖战拒绝了,说自己有事不回,一博也有事不回。见了长辈少不了要装乖,没必要逼着王一博吃这顿累人的团圆饭。
其实王一博来台北之后,大多年节都是在爷爷家过的,爷爷蛮喜欢这小孩。
他给人讲了一辈子自己在太平洋上打败仗的故事,现在不爱讲了,更愿意听孤岛长大的少年讲述另一个海洋故事。
第一次到爷爷家,一博就讲了飞鱼回潮,白胡子老头听得乐不可支,包了好大一个红包给那臭小子。如今臭小子浑得不成样子,爷爷老了,看到会心疼吧。
正月十四那天,肖战一个人偷偷去看望了老人家。十四去了,十五就不用出现了,以免见到父亲。让他意外的是,竟在爷爷家碰上了王一博。
两人一个比一个嘴甜,哥哥弟弟爷爷的叫着,都是装孙子的一把好手,哄得白胡子老头哈哈大笑。
等出了门,脸一垮,又都没话了。
肖战没拿头盔,被王一博晾在路边,眼看着夹脚拖鞋踩着机车踏板窜出去。
那家伙还在生他的气。
一个人实在捱不过正月十五这种团圆节,第二天肖战又拎着那一摞唱片去了王一博家,只敲了一下,门就开了。他晃了晃手上的袋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天买的唱片你忘记带走,要一起听歌吗?”
屋里的人在思考,要不要让他进门。
“对不起啦。”肖战也不知道自己在为了哪一桩道歉。
而弟弟总是这样轻易地宽宥了哥哥,旧账不提,翻箱倒柜地找一个老式的CD机。只因为肖战刚才问他,一起听唱片吗。
CD机不能外放,要用耳机听,又是一阵好找。东西齐了,却发现那老古董没电,等电充够,也该出门了,音乐还是没听上。
两人出门,随便吃口东西去Legacy,元宵节就这么过去了。
这让肖战有点挫败。
在Legacy,暖场鼓手打起鼓来还是那么用力,鼓声与其他配器根本不能和谐。
主唱的嗓音刺耳地像噪音,才会害鼓手打得那么累。汗水湿透白T恤,又洒在鼓面上,那口气,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王一博没在打鼓,王一博是假装打鼓,用音乐掩饰他的愤恨。就像这些年在台北,他从没乐在其中过,也丝毫不在意未来会怎样。
回来这一个多月以来,肖战唯一目睹王一博稍微兴奋的时刻,就是那天看完电影,这家伙问他相不相信世界末日。
他开始怀疑,这些年一直想把王一博拽回所谓的正路,是不是错了。王一博放弃的或许不是正路,而是一切。
他要了杯烈酒,酒在晃,暖场乐队演唱结束,没有掌声,匆匆离场。正式演出开始了。
Legacy总算请了像样的乐队,鼓手跟王一博一模一样的愤怒,低音捶打着心脏,一声一声,心跳不停,震颤就不会停。
那是打出底气的愤怒,所有出色的乐手,都要先提起那口气才能奏出来、吼出来。唯独兰屿的小飞鱼,离了海水飞不起来。
这首歌叫《白日梦蓝》,刺猬乐队的主唱声嘶力竭地唱着。肖战听过这首歌,他张开嘴想跟着唱,却发现喉咙被酒精麻痹,暗哑地发不出声来。
小岛远去,夜莺难啼。
他跟弟弟又何尝不是一样呢,心里放不下的,总是那片海,那深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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