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沉默地从岸边曳出，沿着茂密的芦苇丛越进湖水深处，夜很静，草虫的声音清晰可闻，岸边是零星的灯火和嬉闹声。

陈俞往门口一站，不必多说几句话，就能让餐厅经理殷勤招待。面对陈氏集团少公子的光顾，这无疑是个送上门的表现机会。

裴宣和裴亭对面前的佳肴很是感兴趣，搬了一下午的西瓜，此时坐下来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大快朵颐，先填补胃里的急迫感，而后才能徐徐欣赏湖面的风光。

许秋升夹了一块糖醋里脊吃了口，走到船头坐下来，望着幽深湖面悠闲地抽着烟。

夜风吹过水面泛起宜人的沁凉，许秋升舒服地仰着头，喉咙里溢出一声呻吟。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连景正笑着俯身看他，坐到他身旁的座位上。

“烟好抽吗？”连景问他。

许秋升将烟蒂掐灭，放在浸了水的烟灰缸里，“放松一下身心，挺管用的。”

连景说：“刚才的饭，你只吃了两口，怎么，没胃口吗？”

“刚才在家里吃了点，”许秋升说，“你怎么不吃？”

连景拿过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根含在嘴里，“我见你出来了，来看看怎么回事。”

陈俞的到来预示着萧青青就要离开，共同生活了那么些天，心里多少会有些舍不得，只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罢了。

“也是，暑假就快要过去，就当是青青上学去了，同在一个城市，只要有心，哪儿都能见面。”

许秋升干脆躺在船板上，双手枕在脑后，“不过青青这一走，裴亭就寂寞了。”

连景笑道：“他的靠山要没了。”

一根烟的功夫，里面传来陈俞的叫喊声，连景听见是在叫自己，恋恋不舍地在许秋升的脸颊上亲了亲，挑开帘子走了进去。

似乎是里面的人说了些什么，耳边传来连景低低的笑声。

没过多会儿，萧青青端着一杯果汁站在许秋升身后，他此刻闭着眼睛，还以为是连景去而复返，只懒散地伸出手来接。

萧青青盘腿坐在他身侧，轻笑两声，“起来喝吧，容易把果汁洒在衣服上，染色就不好洗了。”

许秋升听见声音坐起来，忽觉有些尴尬，面上浮现两朵红晕，“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是……算了。怎么不在里面跟他们聊天，马上就要走了，该抽点时间热闹一下。”

萧青青将果汁放在桌上，仰头看了看满天星辰，继而又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我觉得……应该来陪陪你，说说话也是好的。”

萧青青是一双桃花眼，笑起来时眼里好似盛着月光，温柔又细腻，看得人心底软软的。

“来的这些日子没带你去什么好地方，反倒让你干了这么些天的活儿，心里实在过不去。”

许秋升心里时常觉得亏欠，但更多的是心疼，萧青青的情绪都压在心里，只将最柔和的一面展示给所有人，他懂事，却不该如此懂事。

“许大哥说这话，就是没拿我当自己人了。”萧青青说，“我的家庭很糟糕，也没有兄弟姐妹，我很羡慕裴亭和裴宣他们，也很羡慕他们有这样好的亲人。”

许秋升看着他乖巧的模样，心里一阵抽疼，无声地揉了揉他松软的发顶。

“我就是把你当弟弟看待，才觉得心疼，你这个年纪不该是这样的。”

少年时期的男孩恣意热烈，有着世间最美好的品质，和最狂妄的念头，他们应该像旭日那样，叫人看一眼就能燃起希望。

萧青青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家庭，包括陈俞。

他不喜欢诉说自己过往的苦难和不幸，也不希望爱自己的人因为这些而同情他，他需要的是最真挚温暖的爱，和最纯粹的感情。

过往的那些事情，就让他过去吧，就像落入尘土的枯叶，成为森林的养分，总会长出新的枝桠。

他们只需要迎接自己最美好的时刻就够了。

许秋升将腰间的钥匙摘下来，从上面取下两枚，放在萧青青的掌心里。

“这一把是现在的房门钥匙，这个是市区里的那把，回去拿个绳子串好，别弄丢了。”

萧青青的眼眶有些湿润，他极力让自己看上去正常一些，“我已经没有家了，也没有亲人，但是现在，我好像又有了。”

许秋升笑着捏了捏他的脖颈，“陈俞对你的好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你跟着他，我很放心。”他又说，“现在我应该有资格说这句话了，以大哥的身份。”

萧青青说：“有时候，我真觉得小时候吃的苦，是为了现在能遇到你们。”

“现在你应该叫我什么？”许秋升笑着揶揄。

萧青青安静地看着他，弯了弯眼睛，“哥。”

对岸的湖面上升起数道绚丽的烟火，砰然巨响炸开朵朵绚丽的色彩，许秋升被吓了一跳。

“今天什么日子，怎么开始放烟花了。”

萧青青对他说：“今天是十五，是庙里放烟花烧香的日子。”

船里声音嘈杂起来，裴宣手里捏着糕点走出来，席地坐在许秋升另一侧，边吃边说道：“今天真是赶上好时候了，竟然还有烟花看！”

萧青青看她吃得嘴角都是碎屑，劈里啪啦掉在衣服上，看得浑身不舒服，抽出张纸巾递给她。

“衣服都弄脏了，吃小心点儿。”

裴宣拿过垫在自己身前，“欸，快拿手机出来照个相啊，这烟花真好看。”

言毕，她朝里面喊道：“大哥，快拿手机出来拍照啊！”

没想到这一声把所有人都喊了出来，连景拿着手机走了过来，“就裴亭那个破手机能照清楚么。”

船夫见他们对这烟花感兴趣，索性将船停在芦苇丛中，拿出跟烟来在一旁抽着。

“你们算是运气好了，今天这个烟花是城里出资放的，花样可多着呢，颜色还好看！”

陈俞跟在裴亭身后出来，找了个位置坐下。

裴宣接过手机，将镜头拉远，“都凑过来，照张相。”

陈俞将手里的纸巾扔掉，赶在定格的前一秒挤进了镜头里。

裴宣刚放下手机，就听见耳边此起彼伏的抱怨声。

“我操，有蚊子！”裴亭胡乱摆着胳膊，将这些恼人的蚊子轰走。

这么一说，裴宣也觉得身上痒痒的，烟花没看几眼就溜回了帐子里。

家里实在没有多余的床铺，一行人上了岸，在岔路口看着陈俞和萧青青走远后，又散了会儿步消食，才慢悠悠地回了家。

筋疲力尽的一伙儿人到家后便倒在了床上，临近午夜的一通电话打来，将睡梦中的许秋升吵醒。

他拿起手机看了眼，觉得有些疑惑，接通后他听见周敏的声音有些不对劲。

“是我，秋升，你知道小亭现在在哪儿吗？”

周敏是他二表哥裴苗的妻子，她与裴亭的母亲一向不睦，两人平时见了面也当没看见对方，更别说关心裴亭。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这通电话莫名其妙，许秋升担心是裴星指使，并没有立马透露裴亭就在这里。

“他娘今天早上就不见了，一家人找到现在也没找着，她腿又瘸，昨天还念叨给裴亭过生日，我就想她别是去找裴亭去了吧。”

许秋升闻言心里咯噔一下，顿时紧张起来，“报警了没有？”

周敏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泄了口气，“……没有，裴星没让报警，家里没人敢报……”

许秋升脑子里嗡嗡直响，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怒过，尤其想掐住裴星的脖子问问，他妈的脑子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现在，马上报警，我二十分钟就过去。”

房间里动静不小，谈话的声音清晰地落入了连景的耳中，他本想跟许秋升一起去，许秋升担心裴宣一个人在家不安全，叫他留下来看家。

他将睡梦中的裴亭叫醒，直到两人坐在车上，许秋升点了根烟跟他说了下刚才的情况，他说的很缓慢，不断从后视镜观察着裴亭的表情，生怕这孩子有什么过激的行为。

“你娘有没有给你来过电话，或者信息，”许秋升说，“说不定是去找你迷了路，我让你婶子报警了，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裴亭将昨晚他娘发来的信息给许秋升看，他看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裴亭的母亲李娟，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村妇女，她很早的时候改嫁给了裴星，自此再没出过这个小村落。

李娟的瘸腿是多年前的毛病，当时裴星酒后失控，吵嚷着要李娟给他开门，许是迟了几步，他便以为李娟在家里藏了人，用木棍生生打瘸了腿。

事后似是不解气，拿起匕首就要行凶，幸亏李琴听见动静赶了过来，才躲过一劫，只是这匕首最终落在了李琴的后背上。

许秋升还记得当年他跟随母亲来探望的时候，李琴正在自己的小东屋打点滴，粘着血迹的羽绒服扔在一旁，看起来触目惊心。

幸亏是冬季，身上的衣服阻挡了大部分刀刃，才没至于酿下更大的惨剧。

“我娘……她不认识路，出了村子就容易走失，她应该是走累了，在什么地方歇脚。”

裴亭的声音很平静，许秋升透过后视镜，看见他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