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歌刚踏入赵再成栖身的破败小院,一个酒坛便挟着风声迎面砸来。他竟不闪不避,“哐啷”一声脆响,酒坛在他额角碎裂开来,紧随其后的傅动惊得差点拔剑,却见南歌身形一晃,直挺挺跪倒在冰冷的泥水地里。
“呵,还知道滚回来?”赵再成背对门口,声音淬着冰渣。除了南歌,谁会来这荒僻之地寻他?
雨水混着额角淌下的鲜血,蜿蜒过南歌苍白的面颊。他沉默地跪着,背脊挺直,如同风雨中一尊冰冷的石像。
“赵师父!”傅动连忙上前,用袖子胡乱擦去南歌脸上的血污,环顾这四处漏风、家徒四壁的陋室,眼中满是痛惜,“您……您怎会住在此处?”他虽未正式拜师,却也受赵再成点拨良多,深知这位前太傅的才学与风骨。若非他洞悉萧北歌脾性,也不会被选为近卫。
“看来他终究是不放心你,还要派条尾巴跟着。”赵再成冷笑,带着刻骨的嘲讽,“行远,既来了,就进来坐吧。”
“是……那他……”傅动看向雨中跪着的南歌。
“他?”赵再成猛地转身,浑浊的老眼射出凌厉的光,“他已非我门下,让他滚!”话音未落,他一把将傅动拽进屋内,“砰”地关上了摇摇欲坠的破门。
傅动被拽得一个趔趄,急道:“赵师父,您……”
“行远!”赵再成厉声打断,指着唯一一张破凳,“坐下!他愿跪,便跪着!跪死也是他咎由自取!”
屋外,秋雨渐密,细密的雨丝织成冰冷的网,无情地抽打在南歌身上。他跪得笔直,任由雨水冲刷着额角的伤口和脸颊,仿佛一尊失去知觉的雕塑。
“赵师父,”傅动望着窗外那个模糊的、倔强的身影,声音艰涩,“其实……那日在文渊阁外,我听到些只言片语。他们之间本就……”
“我知道!”赵再成猛地灌了一口劣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也灼烧着心,“正因如此,我才怒不可遏!”
“可时意他以前……不也常有出格之举?您最多斥责几句,从未……”傅动试图辩解。
“行远!”赵再成重重放下酒碗,浑浊的眼中是洞悉世事的苍凉,“你跟了安年这些年,难道还看不透?安年此人,于情之一字,近乎一片荒芜!他对生父尚且淡漠,萧任芳塞了满宫佳丽,他何曾动过一丝凡心?可为何偏偏是南歌!为何这个身负血仇、心怀叵测的南歌凑上去时,他竟留了他一命?还容他近身?”
傅动语塞。是啊,为什么?天下美人何其多,为何偏偏是这最危险的一个?陛下对南歌的特殊,早已超出利用的范畴。
“这……绝无可能!”傅动强压下心头荒谬的猜测,“陛下心如铁石,自有分寸,断不会……”
“陷没陷进去,他自己心里清楚!你说得对,他有分寸,”赵再成疲惫地闭上眼,又猛地睁开,里面是深重的悲哀,“可有分寸,不代表他不会陷进去!更不代表陷进去后,南歌就能活命!那孽障!他明知是条死路,却偏要往上撞!他知道安年最终必会杀他,所以就要用这种最不堪的方式,在安年心里烙下最深的印记!让他记恨一世!记他一辈子!这不是恨是什么?我教他放下,教他怀仁释怨,修身齐家,仇者自散!他何曾听进去半句?他放不下!他就是要拖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
赵再成教他的第一课便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德报怨,以道自修。可他心中的恨意,如同跗骨之蛆,日积月累,早已吞噬了所有理智与温良。隐忍?他南歌的骨血里,从未刻下这两个字。唯有恨意,才能点燃他濒死的魂灵。
傅动哑口无言,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
“他一日不悟‘怀仁释怨,修身齐家,仇者自散’的道理,一日不放下这自毁毁人的毒恨,”赵再成声音嘶哑,带着决绝,“我便一日不认这孽障!”
世人皆道萧北歌不近女色,心狠手辣,绝情绝性。那是因为他生来便在孤峰绝顶,无人能真正靠近那颗冰封的心。而南歌呢?看似情深似海,风流不羁,可剖开那层惑人的皮囊,内里是比萧北歌更甚的冷漠与狠绝。他的情,是淬毒的刀,是焚身的火。
原来……他们本就是一路人,一样的铁石心肠,一样的……绝情。
窗外的雨,从缠绵的细丝陡然转为倾盆之势,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这污浊的天地彻底冲刷干净。
傅动忍不住想冲出去拉南歌进来,却被赵再成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死死按住。老人眼神如铁:“让他淋,让他醒!”
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一遍遍抽打着南歌的身体和灵魂。他垂着眼睑,雨水顺着浓密的睫毛滚落,混着额角未干的血迹,在苍白的脸上划下刺目的红痕。几个月前,他还能抱着萧北歌,在缠绵的耳鬓厮磨间吐出冰冷的“我恨你”。可现在,那三个字却像卡在喉咙里的刺,怎么也吐不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待在萧北歌身边,竟会生出一种荒谬的安心?安心到让他几乎忘了,那人的手随时可能扼住他的咽喉,那人的剑随时可能洞穿他的心脏。
怎么能不恨?
南歌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恨!恨他当年为何坐视胪朐河畔三万将士血染黄沙而不援!恨他凭什么心安理得地认为他能扛下一切!恨他凭什么能高高在上地将他贬谪中关,碾入尘埃!不过是个窃据龙椅的……窃国者罢了!有何了不起?
两年来,无数个日夜,南歌都在想,若当年就死在胪朐河的冰水里,是否就解脱了?是否就听不到那漫天的唾骂与诅咒?这一年,他如同行尸走肉,什么腌臜话没听过?什么屈辱没受过?唯有师父……唯有师父还会来给他一丝微弱的暖意。可那暖意,又如何焐得热一颗早已冻僵、死去的心?
心已死,昔日荣光,早已是镜花水月。
三万冤魂日夜在他心头哀嚎嘶吼,他的心可以死,但这具躯壳,必须活着,哪怕被萧北歌千刀万剐,他也要从地狱里爬回来,拖着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一起堕入无间,让他永世不得安宁。
南歌的身体在冰冷的雨水中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灵魂都在被撕裂。他心如刀绞,眼前却仿佛看到了一个身影出现,抬眼一看,竟是萧北歌在看他。
怎么可能呢?
南歌自嘲着,也许是太恨之入骨,在这个时候脑子里居然还是他。
是恨还是别的什么,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南歌眼前阵阵发黑,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向前一栽,重重倒在了冰冷刺骨的泥泞之中。
宋林一案,牵涉巨银,震动朝野。萧北歌亲自坐镇宋府督办,宋林无子无女,老妻新丧,本就蹊跷,吴成直觉此案水深,领命带人直扑礼部,深挖细查。
萧北歌亲自押送那批刺目的赃银回国库。大雨倾盆,行至半路,雨势过大,萧北歌遂命车队暂避宋府。看着空荡的庭院,想到南歌决然离去的背影,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楚云龙等几位重臣闻讯火速冒雨赶来,一进书房便见萧北歌面沉如水,正翻阅着从密室搜出的残存簿册。
“陛下!臣等惊闻宋尚书噩耗,特来听命!宋尚书平日……怎会突然自尽?”楚云龙率先行礼,语带惊疑。
萧北歌头也未抬,目光在室内逡巡,声音冰冷:“楚阁老近日可察宋林与何人来往异常?”
“回陛下,宋尚书素来独行,臣等……实不知其详。”楚云龙谨慎回答。
此时,一名锦衣卫快步而入,单膝跪地:“启禀陛下,赃银清点完毕,共计……白银一千万两!”
“一千万两?”在场官员无不倒吸一口凉气,面露骇然。萧北歌却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早有预料。
“传令都察院、刑部,”萧北歌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带着千钧重压,“彻查宋林历年所有账目往来!一千万两,绝非朝夕可积!给朕挖!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源头!”
“遵旨!”锦衣卫领命,疾步退下。
萧北歌盯着虚空,那堆积如山的银锭仿佛还在眼前闪烁。如此巨款,若非经年累月地贪墨,便是从外秘密输入。但要将如此海量的白银悄无声息运入京城……宋林一介独夫,如何办到?
“陛下,”楚云龙再次开口,忧心忡忡,“臣此来另有一事急禀。鞑靼部近日于边境屡屡挑衅,气焰嚣张,恐月内必有大战!陛下……可已定下统兵人选?”
“自禁军抽调一千精锐,驰援嘉峪关。”萧北歌终于抬眼,目光锐利如鹰隼,“若仍不能制,朕自有计较。”
楚云龙眉头紧锁:“陛下,禁军乃拱卫京畿之根本,若抽调过多精锐北上,恐……恐予人可乘之机啊!”
“楚阁老多虑了。”一直沉默的吴谢成忽然开口,声音沉稳,“禁军调走,尚有锦衣卫拱卫圣驾。只需增派得力锦衣卫于陛下左右,严加防护,当可无虞。请吴指挥使近期务必加倍用心。”他看向萧北歌,等待示下。
萧北歌眼神微凝,略一颔首:“可。”
吴谢成立刻躬身:“臣遵旨!今夜便令犬子调派精干,于宫外严防密控,绝不让宵小有可趁之机!”
“动静勿大。”萧北歌补充道。
“臣明白!”
“陛下!”顾时浑身湿透,疾步冲入书房,神色凝重,“宋尚书之死已查明!非是自刎!乃饭馆一小厮在其酒中下毒,趁其药力发作无力反抗之际,将其推下高楼!”
“那小厮何在?”楚云龙急问。
顾时脸色难看:“我等刚将其拘押审问,未及深究……他便已咬碎齿中毒囊,当场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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