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欢朝学校拔足狂奔的时候，已经是七点过十分。穿梭在一众蓝白色中，她那身浅棕校服显得格格不入。脚踩在下过雨的地面，溅起朵朵小水花。

　　棠舒恰恰好早了班主任三分钟进教室，因为闹钟没电、险些于第一天入学便迟到的懊恼退散了大半。高一新生挤满了狭小的房间，只剩下紧贴讲台的第一排还有空位，棠舒暂且将就着坐下。喧嚣像缝得严丝合密的针脚，拆开来是密密麻麻的话语，在棠舒的耳边穿梭来回。她逮住其中一只响亮的针线，伸进脑海里揉捻，排解周围全是陌生人的尴尬：

“那不是楚曦何吗？”

“啊，真的哎！”

“在哪儿啊？”

“谁呀？她怎么了？”

“我朋友和她初中曾经一起补习过，说是在学校超级受欢迎，好多人喜欢她，还说有人为了看她翻墙到她学校的……”

每个班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从初中继承下来的风云人物，这不奇怪。棠舒倒是好奇，超级受欢迎是怎么个受欢迎法，像她喜欢的明星那样受欢迎？她回头去看，身后是密密麻麻的人头，遮得严实。班主任慢悠悠地进来，是微微秃了瓢的普通中年男人，黑白相间的短发中露出一小片锃光瓦亮的颅顶，金丝镜片闪着幽幽寒光。男女同学不分性别，似乎都有隐隐的失望。他张开嘴，老教师的拿腔拿调狠狠压制住班上的一团乱麻：

“还吵，吵什么！才开学第一天，哪有那么多话可聊！”

棠舒把玩着手指，听他老生常谈地啰嗦高中入学的注意事项。这种教导方式的老师，大概率在第一次家长会的时候会给她和以往大同小异的评价。从幼儿园长到初中，从直接的“太不合群”到委婉的“不太合群”，总之不合群。老师们看不惯顽劣的学生，也看不惯不入流的学生，他们的职责包括把起码大部头的学生们塞进人群中，至少成为芸芸众生中不吊车尾的其中一员。棠舒也就是不擅长主动和人打交道、不爱多说话而已，但听多了，好像默认了自己的“不合群”是一种劣势。上了高中后，慢腾腾积累了三年的人际关系猛然翻新，棠舒又一次落入了怪圈，势必要再一次被评价“不合群”、因为“不合群”而受到百般不便，她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像现在这样，从同一所初中考出来的学生们三五成群，落下了几个其他学校孤单的新生。棠舒来不及与他们迅速混熟，代价就是从厕所回到教室，突然人去楼空了。她想起下节是体育课，手忙脚乱地换了运动服和球鞋，冲下教学楼，已经比其他人迟了太久。上课铃一响，棠舒在空荡荡的楼宇间晕头转向，找不到去操场的路。她瞥见个和她一样穿运动服的女生，步伐像沙漠里的骆驼，不疾不徐。棠舒慌慌张张，跑上去小声打招呼：

“同学，请问操场怎么走——”

楚曦何。

女生转过脸的刹那，三个字突然在棠舒的脑海里野蛮生长，炸开花来。没有特别的理由，棠舒笃定她就是楚曦何。她笑得松弛又熟练，手指随意地往远处一指，说：“我也要去那儿，一起走吧。”

棠舒默认自己的高中生活也许和幼小初一样，有再平淡无奇不过的开端。她自认为是普通的女孩，过的是普通、毫无波澜的人生。同学主动问她怎么会认识楚曦何，对她来说简直叶桉和课后热情洋溢地呼喊她的名字一样令人诧异，虽说后者伤心地说明明体育课她们被分到一个小组打羽毛球来着。棠舒摇摇头说：

“我之前不认识她。”

是不认识，倒是体育课一起迟到给人营造出了一种假象。楚曦何三言两语解释原因，化解了老师的斥责，棠舒顺带沾了光，免于责罚就回了班级队伍。也许楚曦何因此记住她了：棠舒下午从教师办公室拿了作业，从走廊的窗边经过，楚曦何突然探出身来，切下她的去路：她早已从运动服换回了校服衬衫，袖口方正地折至卡介苗疤的下方，外裸的皮肤尽是健康光滑的麦色。

“嗨。”

棠舒被吓到，两脚僵硬地刹住。楚曦何撑着窗沿，黑漆漆的瞳眸盯着她：“这什么作业？”

“语文。”

“老师说了要写哪部分么？”

“就今天上课的那一节……”

“哦，谢谢啦，舒舒。”

楚曦何把名字的两个音节咬得干净利落。她嘴角扬了扬，飞快地隐身于墙壁里。棠舒心跳一滞，来不及回复：

“不k——”

消失了。棠舒不可思议地伸长脖子去看，影子丝儿都没有了。她小心地走近，楚曦何倏地从白墙冒出来，来不及细看的脸就如此直接地凑到她跟前：

“嗯，怎么了？”

棠舒心脏的供血一股劲儿往脸上涌，舌头和大脑因为缺血打了死结。她结结巴巴，眼珠惊慌地转动：

“刚才，刚才你说谢谢，那，我，不，不客气。”

不等楚曦何反应，棠舒面红耳赤地撒腿就跑。小小的场景到了同学眼里，成了两人相识的证据。别人问起她，棠舒答不认识，却骄傲得很。她和其他人一样只认识楚曦何几天，楚曦何已经认得且记得她的名字，让她一下领先了那些虚荣的同龄人，那是棠舒前所未有的荣誉勋章。

真认识楚曦何的，反而是和棠舒慢慢交好的叶桉。她生得开朗又包容，有问必答、有忙必帮，问她楚曦何相关的事，她单纯地和盘托出，从不遮掩。棠舒对楚曦何在初中是怎样的风云人物没有实感，只能从旁人对叶桉的盘问中了解些边边角角。

“你们是初中同学？”

叶桉点点头：“我和谢玉馨和她是好朋友噢。”

“是不是特别多人喜欢她啊，我听说还有外校的人跑你们那边追她，结果和本校的学生打起来了？”

“这个我倒没听说过，不过倒是经常能吃到她分来的零食，说是别人送的，她不喜欢。啊，你要是想知道的话，我可以直接去问问！”

“啊啊啊啊不用了不用了！”

“经常？”

棠舒小心地问。叶桉没察觉她的私心，自信地应道：“嗯！薄荷巧克力，小辣条，银鱼辣椒酱，萝卜小曲奇，烟熏蔬菜干什么的，有些超级好吃。”

这样倒也不意外，毕竟棠舒和她打照面的当下，就能猜到她是楚曦何本人。放学后的校门口人群拥簇，她塞上耳机，隔着公交车粘满斑驳水渍的车窗，只不经意地扫视一圈，楚曦何在棠舒的眼中脱颖而出。她和个头稍小些的谢玉馨嬉闹，互相追逐的背影越跑越远，直至公交车转弯，学校的一切都随之消失。棠舒这才转回身来，敲了敲过度伸展的脊背，因为羞耻而烦闷。随大流喜欢受欢迎的楚曦何，简直是突破了“不合群”的防线，虚无缥缈、充满了可喜可贺的幻想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