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沈不酌躺在床上，从上衣口袋摸出那只葫芦状的小药瓶。小小的瓶子在黑夜的笼罩下失去了它原有的颜色，沈不酌坐起身，勉强依靠着窗外的些许光亮轻轻拧开，往手心一倒，依旧倒不出一粒小药丸。

真有意思。沈不酌心想。他在进入游戏前还特意检查过药瓶，瓶内药丸的数量也都有记下。他还特意问过凌烨泽，只有现实中的物品无法带入游戏，而游戏里的物品却不受限制。沈不酌定定地打量了会儿药瓶身上的花纹，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药瓶的来历。

算了，也不一定是件坏事。

勉强乐观地想着，沈不酌把药瓶重新塞回上衣口袋。

说不准能够用小药瓶里有没有药丸来确定他还在不在游戏。

沈不酌笑笑，看了眼正闭目养神的凌烨泽，很安心地闭上双眼。

尽管城主让他们在他家中暂住，但说是暂住，其实是变相的软禁。如果没有允许，他们不能轻易地离开房子，接触到城中的其他居民。他们也对黎城几乎一无所知。

在从送饭的人口中得知黎城资源极度紧缺后，两人婉拒了他送来的食物和水。这一举动明显让城主对他们的态度好了不少，终于，在大半个月后，城主表示他们的新住处已经布置好了，随时可以入住。

“基础的部分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有什么别的需求，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可能满足。”

跟着羊卓简单参观了他们即将入住的房子，家具齐全，卫生整洁，沈不酌忙真心实意地道了谢：“谢谢，麻烦你们了。”

“没事。对了，既然你们不需要黎城的资源，也就不必当先锋出任务。如非必要，还请不要出城。但如果一定要出，可以去实验室找罗德拿点装备。我还有事，先走了。”

送过羊卓后，沈不酌伸了个懒腰。久违的自由感让他心情舒畅了不少：“嘿，烨泽，要不要一起逛逛黎城？”

“你去吧。”

凌烨泽说着，靠在了屋内的沙发上。

“都在家呆了那么长时间了，你不闷吗，真不跟我去晒晒太阳？”

“不去。”

“行吧。”沈不酌耸耸肩，对着已经躺下的凌烨泽打了声招呼，果断拉开了房门。

阳光像被一层淡淡的雾气遮盖，并没有现实里那么强烈。但依据沈不酌这大半个月的居住经验来看，已经是难得的好天气。他念叨着阿海应该已经回来了，一路打听阿海的住所，七弯八拐后，他终于找到了阿海的楼栋，上楼后，伸手敲了敲门。

没多久，门就被打开，沈不酌愣了两下，对着为他开门的羊卓挥了挥手：“啊，城主，好巧，我来看看阿海。”

羊卓“嗯”了一声，回头看着屋内的小女孩：“你确定吗？”

“是。我不要人收养，我要自己当先锋。就像哥哥那样。”

这声音略显稚嫩，但听上去却相当坚定。沈不酌顺着声音看去，是一个只有他腰那么高的小女孩。她的耳朵上长了一对鱼鳍，眼角和脖子左侧也被细细密密的蓝色鳞片覆盖。一双海蓝色的眼睛认真地望着羊卓，双手紧紧攥住。

这就是阿海的妹妹啊。沈不酌心想。他简单环顾了屋内，没有阿海的身影。脑海中突然想起女孩说的“收养”，沈不酌的心咯噔一下，一丝淡淡的荒谬感萦绕在心头。

“小鱼，关于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再多考虑一下。我知道你练过武，但‘成为先锋’并不是小打小闹。

我建议你先去找收养人，如果实在找不到，我们再来谈先锋的事。”

“谢谢城主，我已经想清楚了。”

“我不觉得你想清楚了。先休息吧，三天后再给我答复。”

羊卓说着，冲沈不酌点点头。沈不酌心领神会地打开门，正要迈出门时，那道稚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等等！对不起，城主。叔叔，你是哥哥说的外乡人吗？”

叔，叔叔？

这一句明显是对他说的，沈不酌只觉身上中了一箭，他尬笑着转过身：“应该是。怎么了？”

小鱼一步一步走过来，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一些亮晶晶的东西，沈不酌定睛一看，赫然是他送给阿海的糖。

“哥哥说，这些是一个好心的外乡人送的，谢谢你。还给你。”

“不用，你拿着就行……”

“我不要。”小鱼说着，强行把糖塞给了沈不酌。她声音颤抖了几分，被压抑的情绪在此刻骤然爆发，她猛地拔出后腰的小刀，蓝色的瞳里充满了泪水与恨意：“我们来打一架！”

“如果不是因为你们……如果不是为了带你们回来耽误了时间……哥哥他是不是就不会——”

“够了小鱼。”羊卓挡在了沈不酌身前：“你明知道这不是沈先生的问题。”

“那是谁的问题！那我该去恨谁！那我该去向谁复仇！！！”

小鱼怒吼出声，她盯了一会儿羊卓的双眼，缓缓低下头，攥着小刀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是我吗？如果不是因为我，五年前哥哥就不会勉强自己成为先锋……”

羊卓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上前几步，半蹲在小鱼面前：“你不需要去恨。”

沈不酌嘴唇嗫嚅了几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偏过头，脑海浮现阿海对他说的一字一句。他说，他今年17，是队里最有名的先锋……

瞳孔逐渐缩小，沈不酌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羊卓。也就是说，阿海十二岁时就成为了先锋，再结合阿海所说的那句，被收养或者证明价值，否则会被抛弃，沈不酌咬咬牙，没忍住问出了声：“城中不养闲人，那为什么要连小孩子都要被赶出城，城中的资源已经紧缺到，连几个小孩都养不起了吗？”

“抱歉。资源紧缺，要优先黎城的传承与发展。”

“可偌大的城，如果连小孩子都保不住，又何谈传承与发展？”

却不想小鱼冲了上来，刀尖直指沈不酌：“不许你这么说城主！他救了我们！哥哥说的不对，你是坏人！离开这里！！！”

“好了，小鱼。”羊卓站了起来，压下了小鱼持刀的手，摸了摸小鱼的头发：“先睡一会儿吧，别忘了，三天后给我答复。我们先走了。”

他说着，冲沈不酌点点头。沈不酌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关好阿海家的门，又走了一段路，沈不酌才听羊卓带有歉意的声音：“抱歉。小鱼那孩子受了刺激，现在情绪不太稳定，还请见谅。”

沈不酌没有回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论如何，羊卓护了他两次，但他也确实认为他质问的内容没有问题。正当沈不酌还在犹豫要不要道歉，他又听到羊卓有些沉重的声音：

“你说的对，偌大的城，如果连小孩子都保不住，又何谈传承与发展。”

羊卓微微颔首，目光投向了更遥远的过去：“七年前，我建了所孤儿院。”

他回过头，朝沈不酌笑笑：“一开始，小孩并不多，我用我的资金，外加调用的一些资源，将整个孤儿院撑了起来。我请人教他们读书习武，认识城外各种已被记录的生物，我希望他们能更快成长。”

“本来没什么问题，我也是这么认为。直到小孩越来越多，我要调用的资源也更多，到最后，我甚至不得不掐了一部分研发资金。”

羊卓再次深深地叹了口气：“本就不多的资源更加不足，甚至透支了一部分过往的积累。所有人都过得更加凄惨，实验室的研究也停滞不前。整座城，处于崩溃的边缘。最后，我解散了孤儿院。除了有能力的或者被收养的孩子，其他的，全被赶出了黎城。”

“阿海就是有能力的那种孩子。当时，也有人私下偷偷找过阿海，说能够收养他和小鱼，条件是小鱼十四岁后要嫁给他。阿海拒绝了，同时也拒绝了其他收养人。他强撑着通过了试炼，成为了一名先锋。”

沈不酌抿唇，他撇过头：“抱歉。”

“不，你不用感到抱歉。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给自己开脱，是我无能，我护不住他们。”

羊卓拍了拍沈不酌的肩膀，又有些释然道：“更何况，能从你这里听到质疑，我很高兴，这意味着在你们的世界，在你们经历的那么多世界里，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情况。”

沈不酌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到住所的，他只记得他在一个路口与羊卓分别，接着就浑浑噩噩地躺在了床上。连凌烨泽喊他的声音都听不见。

“沈不酌？”

“啊？怎，怎么了……”沈不酌猛地惊醒，见凌烨泽站在他的床头，双臂抱胸，眼中写满了“这话应该我来问你”，沈不酌揉揉脑袋，从床上坐了起来，简单把事情讲给他听。

“所以，你的想法是什么。”

沈不酌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虽是仰视着凌烨泽，双眼却好若茫然到无法聚焦：“你说，我们真的只是在游戏里吗？为什么这里的人都和现实一样，会欢笑会哭泣，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也只有一次生命……”

“烨泽，如果小鱼找不到收养人，我想按照黎城的规矩，成为先锋后，再暂时收养她，直到她能独当一面。毕竟……当初是阿海把我们带到黎城。”

床边似乎塌陷了一块，沈不酌没敢看坐在他身侧的凌烨泽，他低下头，突然自嘲般笑了声：“很可笑是吧，我竟然想冒着生命危险去帮助游戏NPC，就只是因为那该死的同情。”

一直没听到身边人的回复，沈不酌面上不显，双手却紧紧握住。许久，他才听到凌烨泽依旧平静的声音：

“两个问题。首先，羊卓不会轻易让我们收养小鱼，这个行为在他眼中可能会变成扣押人质。其次，即使真的能收养，羊卓也不会轻易让我们出城。在城内，他能知道我们的行为和动向，及时排查不利因素。他同意你成为先锋的概率很小，也许你要做点其他准备，比如，同样成为他的人质。”

想象中的嘲讽和责难并没有出现，沈不酌看了一会儿凌烨泽，又很快回过头：“你……”

“我怎么了？”

“没事。我还以为……”

“啧。你不一直都这样。”

“说的好像你认识我很久了。”

沈不酌打趣了一声。心中的巨石猛地落地，沈不酌感受到难得的轻松：“你以前在游戏里，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吗？”

“也许有，但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嗯。经历过太多副本，各式各样的都有，怎么可能每一个都能记住。”

凌烨泽看向他，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沈不酌，给你一句忠告，‘融入’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你越是付出，就越有迷失的风险。审判之地很多迷失者都是这样出现的。”

沈不酌若有所思：“所以，这就是你一直抽离自身，做一个旁观者的原因？”

“差不多吧。”凌烨泽站起身，走到房间门口：“我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

关于模拟人

“烨泽，你说，这里的人真的只是一串数据吗，游戏又是怎么做到如此逼真……”

“知道模拟人吗？”

沈不酌撑着头，就见凌烨泽递给他一沓报纸：

《模拟人保护协会发布声明呼吁玩家非必要不杀害，反模拟人保护组织称其伪善》

沈不酌大致浏览了整篇报道，模拟人保护协会认为游戏NPC和真实的人没有区别，肆意屠杀模拟人的玩家是潜藏的恐怖分子。而反模拟人保护组织认为模拟人的利益始终小于真实的人，如果玩家通过屠杀NPC的方式舒缓压力，降低其成为迷失者的风险，可以间接保护真实的玩家。

“游戏NPC又被叫做模拟人。曾经有研究员在副本里对模拟人进行测试，发现除了死亡后没有系统播报，其余都与正常玩家无异。”

凌烨泽说着，给他倒了杯茶：“在审判之地，有些玩家沉迷游戏，决定放弃现实，永远留在审判之地。有些阴谋论是，那些玩家死后，其精神体就被复制，投入到各个游戏副本中。”

“这么有意思吗，”沈不酌颇有兴致地看着手上的报纸，“那你是怎么看的？”

“我为什么要有看法，”凌烨泽喝了口手中的茶，“做个旁观者看他们打架不是更有意思。”

“哈哈，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