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放晴许久的天空又下起了雪，秀女们本以为可以免了一天练习，至少可以在屋中练，偏那几位嬷嬷半点情面都不讲，不止要练，还照常要在院内练，惹的一众秀女敢怒不敢言，一个个缩着脖子站在院中，鼻尖冻得通红。

“请小主们跟着我再走一遍，起！”左嬷嬷面无表情的在前面示范，雪越下越大，漫天漫地，如飞絮鹅毛一般，模糊了众人的眼，只能看到无尽的白色。

“不练了不练了！”终于有秀女忍不住把帕子往地上一扔，道：“这么冷的天手脚都冻僵了还怎么练啊。”

　　姜容认得那名秀女，石招招，当朝一等公的女儿，也是所有秀女中身份最尊贵几人之一，真正的天之骄女。

左嬷嬷目光一扫，走到她面前道：“请小主把帕子捡起来继续练。”

　　石招招瞪了她一眼尖声喝道：“你是耳朵聋了还是怎么了，我都说不练了，教来教去就这些规矩，你不烦我都嫌烦。”

　　“请石小姐把帕子捡起来继续练。”左嬷嬷就只回她这么一句话，不过脸色已有几分不好看。

见自己说的话被人这般无视，从不曾被人拂逆过的石招招“噌”的一下火就上来了，不止不捡还拿脚用力踩着帕子，仰起下巴傲然道：“我就不捡你待如何，别忘了你只是一个奴才，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命令我了。”

　　杭筱雨在后面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对姜容道：“这个石招招太过心高气傲，这种性格怕是要吃亏的。”

　　姜容点头未说话，此时春微已得了禀报赶到此处，她先是安抚了左嬷嬷一番，然后走到不以为然的石招招面前，看了她一眼，俯身自地上捡起湿漉漉的绢帕，将之递到她面前。

石招招冷哼别过头去，根本没有要接过的意思。

春微收回手，转脸看向院中近百位秀女，声音清晰的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奴婢知道各位小主心中或多或少都有所不满，认为我也好，几位嬷嬷也好都只是奴才，凭甚管你们。不错，我们是奴才，但小主们也还不是正经主子，只有通过三日后的选秀大典，并且被皇上留牌子册封答应、选侍乃至贵人的才有资格被奴才们称一声主子，否则连留在宫中的资格都没有，左嬷嬷之所以如此严格，也是为了小主们好，身为宫嫔一言一行皆为天下典范，不论在何时何地都不允许有失仪之处。若小主们想安安稳稳参加选秀大典，那么就请在这三日中好生听几位教引嬷嬷的话，不要让奴婢为难，这不是为了奴婢而是为了小主自己。”

　　“姑姑客气了。”一阵缄默后，不知是谁先说了一句，其他人纷纷跟上，显然春微的这番话镇住了原本心存不满的秀女们。

春微再一次将帕子递给绷着脸的石招招，“小主是继续练习还是要奴婢去如实回了贵妃娘娘，说小主不遵教化，妄顾宫规？”

　　石招招没想到她敢威胁自己，偏又发作不得，若她真去回了敬贵妃，那自己定然会被训斥，也许连选秀的资格都会失去。

“这个管事姑姑好生厉害。”姜容说了一句，杭筱雨盯着春微离去的身影掠过一丝异色，“若无几分本事如何能坐到这个位置，不过此人确有几分能耐。”

　　之后再无一人敢有异议，全部规矩跟着左嬷嬷练习，任它冷风如注、飘雪若絮，未有一丝动摇。

非是她们心智有多么坚定，而是她们清楚，要飞上枝头成为人上人必须先过这一关。

如此一日下来，累自是不用说了，手脚都冻麻木了，幸而有姜茶暖胃驱寒，否则非得生病不可。

姜容用过膳见时辰尚早，又不愿对着邓颖芝，干脆执了伞与风灯去外面走走，这后宫虽大，但她认识的地方却不多，除了朝阳宫就只有上回去过的梅林。

“你是谁？”

　　姜容悚然一惊，险些丢了手里的风灯，定一定神转过身去，借手里微弱的灯光打量来人。

那是一个身形削瘦的老人，披一袭银灰色大氅，里面是酱色镶金深衣，用玄色丝线绣了团福如意图案，令尹荨印象最深的莫过于那双眼，清亮睿智，仿佛能看透他人的心思，全然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浑浊。

当姜容的脸清晰展现在他面前时，他如遭雷击，整个人呆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那张似曾相识的脸，怎么会？

　　“悠儿……”他喃喃而语，手伸出欲去碰触那张从不曾淡忘的脸，却在看到她惶恐的模样时惊醒，一寸距离，却仿佛隔了一辈子。

尽管他的声音很轻，姜容还是听到了，悠儿，这是谁，他又是谁？

　　能够出入宫庭禁地，而且又是这个年纪且有胡须，难道……

　　姜容的心抽了一下，贝齿咬住下唇，以免自己会惊呼出声。

“秀女姜容参见皇上，愿皇上万福金安。”

　　“你是今届的秀女？”声音里是难以揣测的威严。

没听到叫起的话姜容不敢起身，只小声道：“回皇上的话，正是。”

　　“起来吧。”尽管知道不是，但看到她的脸，呼吸还是为之一滞，普天之下，唯有她们两人能这般影响他，即使逝去数十年也不曾改变。

“你倒是很有眼力，没有将朕错认是老太监。”

　　姜容努力想要挤出一丝笑颜，无奈心中万般紧张，勉强挤出的笑容跟哭颜一般难看，“皇上天颜，岂是寻常人能比，纵使民女再眼拙也断不会误认为太监。”

　　皇帝笑笑，越过她往梅林深处走去，姜容不敢多问更不敢就此离去，只得亦步亦趋跟在皇帝身后。

走了许久，她终于鼓起勇气问道：“皇上经常来这里吗？”

　　皇帝停下脚步，环视着四周道：“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来这里走走，你知道这片梅林叫什么名字吗？”

　　“不知。”姜容如实回答。

“叫结网林，在这里过去的地方，还有一座池，名为临渊池。”他回过头来，目光却未落在姜容身上，而是望向不知名的远方，眼中是怀念。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姜容几乎是下意识的想到这句话。

深邃的目光仿佛跨越千年而来，在姜容身上凝聚，重复着姜容的那句“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许久萧索地笑道：“也许那就是她当时的心情吧。”

　　她？

　　姜容心中颇为好奇，是何许人物才能让身为九五至尊的皇帝如此挂念，然她清楚，这不是她该问的问题。

“以前皇后还在的时候，朕常与她来这里走走。”轻落的细雪落在脸上有细微的冰凉。

“是兰漪皇后吗？”姜容仰头轻问，关于这位皇帝的一切在心底闪过。

他虽先后立过三位皇后，但论感情最深的莫过于嫡后兰漪皇后，少年夫妻，青梅竹马，三十年前兰漪皇后仙逝的时候，皇帝大恸，辍朝五日，举国同哀。

所遗之子陆霄刚满周岁便被册为太子。

皇帝点头，忽地道：“你会吹箫吗？”

　　“略会一些，算不得精通。”话音未落，便听得皇帝击掌，一名上了年纪的太监自暗处闪出，恭谨的将一柄缀有如意丝绦的碧玉箫递给姜容，正是伺候皇帝数十年的总管太监周得海。

“随意吹一曲给朕听听。”声音穿过雪幕而来，透着落寞。

姜容接过玉箫，一思索心下已有了计较，竖箫于唇边，箫声回响在这片寂静的梅林中。

曲调三起三落，初似鸿雁归来，有云霄之缥缈，序雁行心和鸣，倏隐倏显，若往若来。

一曲《平沙落雁》仿佛将人真切带到了那片天空，看雁群在空中盘旋顾盼，委婉流畅，隽永清新，即使是不懂韵律的周得海也听得如痴如醉。

待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后，姜容执箫于身前朝尚在闭目细品的皇帝欠身道：“让皇上见笑了。”

　　皇帝睁开眼，含一丝笑意道：“你的箫艺很好，比宫中的乐师吹得还要好，不在于技巧而在于你吹出了那种意境。”

　　本是随意一句话，没想到一曲听罢，竟意外令得他心中的郁结少了许多，那种平和，已经许多年未见到了。

“这箫就送给你吧，好生保管，将来再吹给朕听。很晚了你该回去了，天黑路滑，朕让周得海送你。”

　　姜容正欲谢恩，忽地脸上多了一只手，陌生的温度让她有一种想逃的冲动，可是她不能逃，不能违逆这位握有天下的至尊之意。

“你想入宫吗？”他问，是从未有过的温和，眼里甚至还有几分希翼。

许久，她笑，明媚无比，宛如掠过黑夜中的惊鸿，蹭着他掌心的纹路一字一句道：“姜容想陪在皇上身边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静水流深，沧笙踏歌。

此生，再无回头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