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迟小才到底没有告诉周音勉真相。
如果这个真相是指他为什么一定要留在澜泽,目的是什么,最后又要去哪。
诚然,他的身份证被扣留在公安局,但这并不是他不离开澜泽的原因。
就算孙竞成不扣留他的证件,他也会留在澜泽,周音勉说对了,他的确在等。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对周音勉说过他没有骗他。
可欺瞒向来是同向的,他无疑在利用周音勉。
可不欺骗不隐瞒就能有好结果了吗?
何况迟小才已经给自己排演好了结局。
迟小才紧绷地就要断了的神经一路想到了赵致安。
在他和赵致安的感情还没有彻底断裂地时候,赵致安把他按在床上,说:“云则,你连骗一下我都不肯吗?”
迟小才自嘲般想到,把周音勉和赵致安放在一起比较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抛开这一切的一切,他还是要再见赵致安一面。
许是马上就要见证最终的结局,恐惧、兴奋、怅然等等令迟小才的手不受控制地震颤起来。
······
赵致安果然如孙竞成所说,被顺利遣返回国了。
办公室里,秘书被孙竞成遣了下去,他看不出一个确切的表情,说:“赵致安被逮捕了?”
齐穆点头。
孙竞成没再说话了,现在赵致安案已经由澜泽市移交到了省里,他能动的地方少了。
等赵致安到了澜泽后,高登涛很有可能接任孙竞成成为专案组的组长,待到那时,孙竞成的算盘便都落空了。
齐穆说:“在我最近扫黑的工作里,有一卷卷宗,我觉得比较重要。”
孙竞成只看向齐穆,没说话。
齐穆把整理好的档案递给了孙竞成。
孙竞成说:“有什么问题吗?”
齐穆说:“这是当年高厅长负责的案子。”
孙竞成笑着看向齐穆。
齐穆身子往前倾了一下,声音比刚才低了许多,说:“…人我已经找到了。”
六月二十九日,邝南省澜泽市一年前刑满释放的“红腰”黑帮二把手杨强宗突然出现在四湖大桥上尾随一辆奔驰G500,半小时后,奔驰车主注意到并报警,二十分钟后被杨强宗别停在旻昱路一监控缺失路段,奔驰车主遂下车与杨强宗交涉,五分钟后旻昱路派出所警方到达了案发现场。
奔驰车主周某(化名)称杨强宗对其持械威胁,并将刀具藏匿在了其车上
在随后的排查中,旻昱路治安大队果然在杨强宗所驾驶的帕萨特上找到了管制刀具三棱刮刀、弹簧刀等。
杨强宗却称“自己认错了人”,并且车上的刀具是周某故意诬陷。
随后杨强宗又称自己被人诓骗,以为车上另有其人。
经排查后,车上的管制刀具的指纹确属于杨强宗一人。
时逢《华国治安管理处罚法》中正式通过关于于非法携带管制刀具的处罚规定,案件被立典型,很快移交澜泽市治安支队处理。
当天,周音勉从派出所做完笔录已经接近深夜十二点。
他在驾驶位上给自己点了支烟,是的,周音勉抽烟,只是不常抽,但车上总放着一盒。
周音勉的父亲是肺癌过世的,但是和抽烟关系不大,周父也基本上不抽烟,病因是肺腺癌基因突变。
但陈格真似乎很难接受周父的死亡,在周父葬礼结束后的一个月看见周音勉抽烟,一巴掌把烟打了下去,对周音勉吼道:“抽死你算了!”
从那以后周音勉就很少抽了。
现在周音勉算着陈格真应该已经回到了家里,他一边抽着烟一边把电话拨了出去,隐隐约约觉得陈格真要气死。
周音勉这几天把迟小才的事情整理了出来,打印在了一张纸上,他怕被陈格真骂得大脑宕机反应不过来——进而被骂得更厉害。
实际上在工作中,陈格真对下属一直礼貌沉着,她只在家里发脾气。
果然,周音勉才说了一半,陈格真就从电话那头吼了出来:
“你是不是到叛逆期了!你怎么和赵致安的情人搅在一起了。”
周音勉把电话拿远了一点,说:“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
陈格真最受不了周音勉跟她这样客客气气地讲话,以前周音勉这样讲多半是在她训他的时候,故意对陈格真阴阳怪气。
可现在周父过世了。
陈格真声音小下来了,于是周音勉又把电话声音调大了,电话对面说:"绵绵,我不是让你跟我道歉。我是你的继母,也是你的妈妈啊,不要这样跟我讲话。"
周音勉说:“我——”
陈格真又吼了过来:“可你也太不懂事了吧!”
实际上周音勉大多数时间是个省心、听话(阳奉阴违)、懂事的好孩子。
陈格真意识到周音勉是严肃且认真的。
同时还有一丝无助。
周音勉说完,陈格真也整理清楚了这件事。
她记得现在的邝南省委知事冯尚已第一个任期即将结束,正值人事变动之际,邝南局势复杂非常。
她的手再长,也伸不到邝南。
但因为一些原因,如果陈格真想打听的话,那她在邝南的消息倒也还真算灵通。
周音勉提到的一个地方问题很大。
那就是孙竞成非法扣留了迟小才的证件。
这很重要,这说明孙竞成所掌握的是非公开信息,或者说来自于孙竞成的私人渠道。而这个信息甚至不能由公安直接给出,而要借助什么,这就有了操纵的空间。
拿不上台面的材料,便只能是用来交易。
十年前,孙竞成就已经是澜泽市公安局长了,但陈格真在邝南的时候与之并无直接的交集。
在陈格真的印象里,孙竞成并不是个不守规矩的人。
陈格真说:“好,我看看。”
周音勉在电话那头还没支声,陈格真又说道:“只针对这件事,你和他的事情,等案件结束了我们再讨论。”
陈格真最后说:“赵致安初审后,你到邝北来。”
这句话相当于是对周音勉的死命令。
周音勉把烟掐了。
配合齐穆做局,是莽撞而冲动甚至愚蠢的吗?
周音勉自己也不知道。
齐穆找周音勉帮忙的时候“顺便”塞给了周音勉一个纸条。
“什么意思?”周音勉问道,他打开后,里面是邝南省的路线图。
“你觉得我在做什么?”齐穆反问道。
但齐穆没让周音勉回答,她接着说道:“迟小才我们已经翻来覆去地查了好几遍,都没有问题。我们最大的怀疑就是,他手里可能有赵致安的资料。”
“所以,孙竞成是什么意思?”
“哈,我已经不了解我的老领导了。”齐穆低下头,又说:“但是,我不能对不起他,我是他提拔上来的。”
“那你把这个给我?”
“可我也不能对不起自己。如果他想,让他走吧,我标出来的那条出省的路不需要证件。这样的扣留是非法的。”
根据周音勉了解到的信息,他认为如果迟小才手里有材料,落到孙竞成手里还是比落到高登涛手里好的。
这到不是因为齐穆而对孙竞成有滤镜,而是孙竞成毕竟在此之前从未卷入过派系斗争当中——不然也不会在这个位置上待了十年,眼见着就要退休。且他秉公执法,与张有辉及其利益集团并无利害关系。
孙竞成是不知道到底在打什么算盘,高登涛是眼瞧着着有问题。
复杂的政治局势和周音勉新生的丰沛情感交织在了一起,人的理性到底在哪里?
落在这头,还是落在那头。
在打电话之前,周音勉还寄希望于陈格真替他判断对错,痛斥他一顿,这样他就可以直接选择那一头,然后对陈格真说:“我是我,你是你,我做的事与你与什么干系。”
但陈格真显然看透了他,甚至只是斥责了他的私生活,对真正的问题则轻飘飘带过,然后把它又抛给了周音勉自己。
周音勉必须自己弄明白他想什么、要什么,以及最后能得到什么。
他要人的理性,但他现在是不是与之越来越远了呢。宋以南说周音勉“对自己的控制欲强”,周音勉只觉得之前他认识的那个“自己”已经在他对迟小才的倾慕中逐渐消解了。他在茫然中控制不住地下坠。
周音勉趴在方向盘上,又点了一支烟,还没抽几口,手机催命似地响了起来,周音勉打开。
“你是不是又抽上烟了?!赶紧掐了。”
是陈格真的电话,说完就挂了。
周音勉看了一眼表,已经快一点了,他突然就那么想到,他在这里这般挣扎,可迟小才却全然不知不晓,甚至或许对他毫不在意,也许在迟小才的眼里,周音勉连朋友都算不上。
他不是挟恩图报的人,他也从未这样想过。
他只是想——
该死,周音勉越开越快,也许交警明天就会给他罚单。
他一身烟草的味道,领子上都是烟灰,头发也是乱的,还沾满了派出所空调的异味,就这样连门都没敲,直接推开了客卧的门。
迟小才就这样看见了一个失魂落魄的周音勉。
周音勉低着头,他睫毛很长,现在低垂着,打下了一片阴影,好像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一副在向迟小才求助的模样。
迟小才以为周音勉出了什么事,慌忙地走了过去,鬼使神差地,他想碰一下周音勉的额头,却一下子就被周音勉拽住了手腕。
周音勉力气很大,迟小才一吃痛,刚才的忧虑顿时消失了一半,周音勉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珠看不出什么神情,只是哪还有刚才一副憔悴的样子。
迟小才端详了一会儿说:“没什么事的话——”
周音勉原本低垂着眼眸,现在抬起正正好看着迟小才,眉心微蹙,说:“我很烦,陪我出去走走好吗?”
还没等迟小才回答行不行,周音勉就说:“我在院子里等你。”
一点钟的夜,隐约能看出来红色的云彩,周音勉就站在那辆奔驰G600旁边。
迟小才迟疑了一会儿,走了过去。
周音勉给迟小才打开了车门,说:“开车出去兜风。”
迟小才低头想了一下,笑着说:“赵致安有一辆一样的呢。”
把这桩事忘了。
迟小才刚要进去,一低头,周音勉的手伸了过来,迟小才不解,看向周音勉。
周音勉“啪”一声把门关上了,说:“那不开这辆了。”
迟小才觉得周音勉的眼睛里隐约透露着一种诡异的兴奋。
“走。”,周音勉说。
不知道要去哪,迟小才跟在周音勉后面。
周音勉带着迟小才来到了地下车库。
周音勉说:“你喜欢哪辆,我们开哪辆。”
一点半,周音勉开车上了四湖大桥,下了桥后经辅路上了澜郅高速,一直开到了120迈。
周音勉要去哪?
今天晚上周音勉一直莫名其妙的,迟小才说不担心是假的,他看起来不太好。
周音勉说:“你在想什么?”
见迟小才不回答,周音勉又说:“你害怕——”
迟小才摇头。
迟小才说:“我在想你。”
周音勉明显被说得愣住了,看向迟小才。
迟小才自己都笑了,说:“我在想,你是生气了吗?”
周音勉不说话了,像是默认的意思。
迟小才说:“下个服务区下车,我们走走好吗?”
周音勉嘴上不说,但还是变道去了慢车道,在下一个服务区下车了。
晚风吹在他们脸上,夹杂着雨气和汽油的味道。
周音勉看着迟小才说:“你想去哪儿?”
迟小才摇头。
“你害怕我把你带走?”
“你要把我带去哪?”迟小才问。
周音勉心里想:我带你你就跟我走吗?
周音勉说:“你是不是一定要留在澜泽?”
迟小才点头。
周音勉是在为这个生气吗?
迟小才调了个话头,说:“邝江很漂亮呢。”
这段高速建在邝江邝南流段,因此又称邝江大桥。
周音勉还是不说话。
迟小才也不想对周音勉撒谎,他想了下,决定只说想法,而不提事实。
迟小才说:“可能就是,未至千般恨不消吧。”
“我在澜泽有事没有做完,是很重要的事。我不想我一辈子都活在懊悔里。就像你说得,我等了太久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我口不择言了。”周音勉申辩道。
迟小才想了下,又说:“我不是会欺骗自己的人,有些话,我还要对赵致安说。”
“为什么你说没有骗过赵致安,但他还是恨你?”
虽然说周音勉觉得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赵致安的人品都差得出奇。
赵致安。
时间太久了,迟小才与赵致安的最后几年是在对彼此的两相生厌、不死不休中度过的。
迟小才平静地说:“因为他真得了解我。”
这个“了解”显然是更具有抽象意义的、更深刻的意有所指。
周音勉复杂地看向迟小才,久久未能言语。
之前周音勉对局势一点也不了解的时候就问过迟小才类似的话,当时迟小才否认了赵致安是为了他好才把他留在了邝南,并说“这可一点都不一样”。
而现在看来的确如此,迟小才留在邝南危险重重。
好半天周音勉说:“你认为他爱你?”
迟小才看着周音勉笑了。
他走到周音勉身边,轻轻拍了下周音勉的手。
迟小才看着周音勉说:“爱欲和性欲是统一的吗?”
迟小才比周音勉要矮一些,此时仰着头看向周音勉。周音勉只看见迟小才修长的脖子的线条,离他越来越近,就像交颈的天鹅,又好像只是幻觉。迟小才讲话的声音无疑是对他具有诱惑力的,以至于周音勉识别其中的内容总有些迟钝。
反映了大概十几秒,周音勉说:“是。”
“情欲是爱欲的衍生还是性欲的衍生?”
迟小才说话时温热的气息都呼到了周音勉颈间。
如果说一开始周音勉还不明白迟小才在说什么,现在在这三者的包含关系中周音勉也隐约明白过来了。
在神话里,情欲是魔法、是催情剂,让短暂的寻欢作乐变得长久,让两个人再也离不开彼此。
可魔法和催情剂是有效应期的。
但爱欲也会带来情欲,可爱欲难道就没有保质期了吗?
迟小才又说:“一个人最深的欲求是什么?被人了解,还是了解他人。”
“被人了解。”,周音勉说。
“爱欲也在其中吗?”迟小才又问。
今天那个被搁置的问题以往前从未有过的频率浮现在周音勉眼前,就像是命运逼迫一般。
迟小才问完了,不再盯着周音勉了,看向栏杆下的江水。
迟小才的声音清朗动听,平静地在晚风里飘荡。
“对赵致安来说,爱欲、性欲都是分开的。”
“他的“了解”不过是催生情欲的药剂”
所以,迟小才的意思是。
迟小才是爱赵致安的。
周音勉看向迟小才的侧脸,就像他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平静地、恰到好处的神情。
方才周音勉只觉得自己被命运逼迫,现在他才意识到他把迟小才逼迫到了何等境界!
随着了解的信息增多,周音勉已然认识到了迟小才留在澜泽市有两个方向的的原因。
一个是赵致安案的客观原因,这也是为什么孙竞成一定要监控迟小才。
另一个则是迟小才的私人原因。
迟小才不能说也不愿说那个客观原因,因此只能把自己的心剖露在周音勉面前。
如果爱情可以如同肉体一般被引诱,迟小才就那样爱上了赵致安。
周音勉再去看迟小才,那副平静的神情并非是毫无破绽。
悲伤从他眼里的江水流出。
周音勉也看着江水。
半晌,周音勉说:“我也觉得邝江很漂亮。”
“我们回家吧。”
周音勉半搂着迟小才说。
八月一日,在赵致安专案组会议过后,孙竞成于会后接受了高登涛的私人邀请,前往澜泽市的一处高档饭店。
八月二日,省公安厅由孙竞成全权负责并组织了赵致安的解押工作,定于八月三日凌晨一点半前往澜泽国际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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