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小才离开了。

信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是从他那个记满了周音勉看不懂的符号的本子上撕下来的。

信是这样写的。

周音勉：

很抱歉我骗了你。

听见你说爱我，我真得很高兴。能够被你这样的人爱，大概没有人会不高兴。

你对我的告白，我很感动。当我问你爱欲是否也在人生命中最深刻的欲求中时，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但我还是很惊喜你给了我另一个答案。

无论是赵致安、还是我，人生的意义都不在于爱，这也是我们可以互相纠缠这么久的原因，我们都给不了彼此真正的爱。

但你说的对，人总要有欲求以达到生命的深度，你说就算我不爱你，你的爱欲也不会终止，是的，所以，你不该拦我，因为我要做的事正是过往我所追求的乃至我未来的终点，和你说的一样，它不会终止。

我想，“爱”大概是一种能力，我不能也无法爱你，我能给你的，只是如泡沫般的情欲罢了，你同样可以在其他人身上找到。

但我希望你可以找到一个人，能够像你爱他一样爱你的人，你会找到的，因为这世上是有这样的人的，你让我相信。

迟小才

七月二日

赵致安回国了。

孙竞成继续担任赵致安金融案组长，齐穆则被委以重职。

第一个讨论会结束后，孙竞成问齐穆，迟小才是否还在监视中。

齐穆点头。

她和迟小才另有联系，已经知道了迟小才没有跟周音勉离开。

齐穆问：“我只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监视迟小才呢，我是说，赵致安的情人那么多。何况我们已经知道迟小才这两年并不得赵致安的欢心。”

附近没有其他人，喷泉的声音也让监听设备失效。

孙竞成说：“只要迟小才真得是迟小才，那他当然是没问题的。”

齐穆不解。

“十年前我任副局长，当时就针对过夜总会与高级会所进行过扫黄活动。”

“当时的澜泽还比较乱，在一次针对迪华会所的前身，一个也是由赵致安持有百分之五十一股份的夜总会的扫黄行动中。一个小姐在审问过程中提到她的朋友，一个男三陪，在得罪了一个老板后晚上被营业人员殴打，事后她再也没见过这个人。”

“当时的工作人员问她那个男三陪叫什么名字，她说他们都用化名，但那个男三陪后来告诉她他真名姓迟，比他们的化名还要好听。”

这就足以产生对迟小才身份的怀疑吗。

孙竞成说：“你马上要经手对赵致安的问讯了，告诉你也好。”

“十年前的邝南省，出过一个大案，在最后立案的过程中，这个专案组的主要负责人之一，郅下市委知事王春衫的秘书云则，在邝南工业下的安华工业大楼意外身亡。”

“这和赵致安有什么关系呢？”齐穆问。

孙竞成笑着摇了摇头，意思是让齐穆自己去想。

但随后他又补充道：“赵致安十六年前在邝华外贸被新庆收购后便辞职另立门户，但直到十年前才可以说是闯出天地啊。”

邝华外贸，宋以南家的新庆集团出问题的子公司前身正是邝华外贸。

“而这个迟小才有一笔钱转向了H城的郅水污染慈善基金的前负责人。”

“有时候在我们这行，要靠直觉。”

齐穆把迟小才暂时安置在了自己家中。

孙竞成猜想迟小才就是云则。

有几分的把握？

至少六成，齐穆认为，这样他才会告诉齐穆。

迟小才宽慰齐穆，说他不会在她家中滞留太久。

这让齐穆在六成之上又多了一成把握，七成。

云则，公安局里已经销户了的死人，齐穆一点也查不出他的消息。

但对于他们这种公务人员来讲，除非是彻底远离了权力部门的那部分人，否则没人会不记得十年前郅下市的那场大火。

那一次安华工业因为经营问题已经被工商部门查封，所有的经营行为都已经停止。

但其已经出租的一楼底商尚在经营。

那天，环境污染犯罪排查专项工作组下办公室中共有三人同已经保外候审的安华工业母公司邝华工业下派安华的财务与审计一同前往安华工业进行审计。

但随即财务报警称自己保外候审期间遭受了郅下市某个与原安华工业董事有勾结的黑社会威胁，拒绝前往。

最终决定由审计与云则先行前往安华工业，其余人等则暂且同财务一起前往郅下市公安局。

在等待增派人手的过程中，浓烟从一楼底商升起。据成功逃脱的审计言，当时她位于财务部下的会计部，毗邻安全通道，而云则则先行前往了位于财务总监办公室，附近只有直梯，因此未能成功逃脱。

最终经过调查后，确认为一楼底商销售人员因事离开岗位，但遗漏了正在使用的“热得快”，最终“热得快”起火导致了火情。

该销售人员最终被判处了三年有期徒刑，并在出狱一年后随其女出国。

在云则意外死亡一个月后，环境污染犯罪排查专项工作组工作渐趋停滞，最终安华工业污染案也未成功立案。

张有辉主政邝南期间，在郅下大力推进了几个工业区的建设，在这种情况下，他引进了安华工业。

但同时邝南最大的国有集团邝华工业出现了严重的财务危机，在这种情况下邝华工业通过发行债券收购安华工业来降低负债率。

一场非常成功的收购，可以说是挽救了邝华工业，后来伴随着安华工业的成功上市，邝华工业很快进入了新一轮繁荣期。这无疑是张有辉的政绩之一，等张有辉任职期满，他便离开邝华进一步高升。

等等，齐穆意识到了什么。

之前孙竞成就说过赵致安真正的问题是邝华工业。

赵致安在邝华外贸离职后还和邝华工业有业务关联吗？

邝华外贸在被新庆收购之前，是邝华工业的子公司。

与安华工业不同的是，邝华外贸是邝华工业为了进出口生意主动成立的分公司。

当时的邝华外贸的总经理是谁？

赵致安又在哪里？

当时齐穆没有问宋以南港台集团下的邝华外贸到底有什么问题，宋以南只告诉她这是一笔旧账。

她当时仍认为自己是治安支队长，并没有偏离轨道多少，她和宋以南分手后，宋家如果有问题自会有其他部门查办。

可那到底是怎样一笔旧账？

但在这种时候前往工商局查阅企业变更资料太显眼了。

孙竞成说，赵致安是在郅下起家的。

邝华外贸、安华工业、邝南工业、赵致安、张有辉，几者的关系草蛇灰线般浮现在齐穆眼前。

齐穆一向热爱工作，此时从未这么想回家捉住迟小才一问究竟。

如果他真得是迟小才的话。

她突然理解了孙竞成为何如此在意迟小才的动向。

如果迟小才是云则的话，那在这场权力的斗争中，孙竞成将成为绝对的优势方。

十年前孙竞成并未参与到安华工业案中，他没有利益牵扯，没有保密需求，且他现在的位置举足轻重只要他提出要求，无论哪方都会答应他。

终于，她熬到了十点半，开车启动发动机的时候手都在颤抖。

齐穆想，孙竞成告诉她这些，是否也是对她的一种考量。

可她已经在想，这个故事究竟要到哪一步才算是终止了。

齐穆回到了家里，迟小才就坐在沙发上。

他坐着的时候，后背并不会全倚在沙发上，齐穆注意到。

齐穆在迪华会所出任务的那天，迟小才被踹在地上，但却一点声音没有，如果不是钱喆那一嗓子，齐穆差点儿都没注意到。

她制住钱喆后，迟小才也只是很平静地看着她，等待旁边的警务人员给他也带上手铐。

迟小才说话是很标准的普通话，这是否也是孙竞成怀疑的诱因。

但这一点齐穆并未在第一时间留意，她从事治安工作，的确知道有些“高端”的夜总会或是会所会对里面从业人员的普通话有所要求。

实际上，齐穆在想，她要先问哪一个问题才好。

最终，她问道：“赵致安在邝华外贸的时候，邝华外贸的总经理是谁？”

“张有旭，张有辉的妹妹。”

迟小才对齐穆的这个问题一点都不意外，这意味着齐穆已经知道了什么。

接着齐穆很直白地问道：“你是云则吗？”

迟小才露出了一个自从齐穆见到他以后唯一一个堪称落魄的神情。

他低下头，嘴角抽动了一下。

很安静，齐穆打开了玄关灯后，光从天花板斜着影影绰绰地照在迟小才脸上。

齐穆想，她之所以会对迟小才的身份失去怀疑的警惕就是因为迟小才的脸，漂亮到让人不会再去探究他为什么在那里，进而忽视他的年纪。

迟小才的脸很窄，侧脸的线条却很流畅，光顺着爬了下来，直到湮灭在他的嘴角。

他说：“我是云则。”

“张有辉是个怎样的人”

迟小才没有回答。

张有辉主政邝南的那几年，邝南经济飞速发展，当时其他省份大量国有企业破产重组，但邝华工业却改革成功，大家都说，张有辉挽救了邝华工业。

但邝南工业却在这几年频繁爆出债务问题、资不抵债。

过了一会儿，迟小才说：“一个善于利用权力资本的人。”

齐穆注意到，迟小才并没有用“权力寻租”这个经济学术语而是用了“权力资本”这个词。

权力寻租是指，公权者以权力为筹码谋求获取自身经济利益的一种非生产性活动。

“他并不只是个权力寻租者，他同时利用他所揽收的权力资本在他的任期内推动了邝南省经济的发展。”

“但同时，你很难判断，在那个时间节点上，邝南省的发展是他的一人之功因素大还是源自于时代机遇。他在他的任期提高了经济效益，但在数据之下，长久的后果和却只能由他的继任者与人民承担。”

安华工业上市后挽救了邝华集团，但在安华工业上市后的第五年，邝华集团的上市却彻底成了邝华高层转移企业经营危机的手段，最终引发了那场惊心动魄的股灾。

良久，齐穆对迟小才说：“你走吧，离开邝南，我可以告诉你一条路，没有关卡，不需要证件。”

迟小才直视齐穆的眼睛，笑了，说：“你给了我选择，那你怎么办呢？你该怎么向你的上级交差？”

“我本来就打算离开。”齐穆说。

“但我是孙竞成提拔上来的，我不能对不起他，我原本就打算在赵致安案结束后离职。”

“我不会上那条船。”

“那是有条件的，对吧。”齐穆说，“这桩案子太大了，最后有了结果，好处也不会落在我身上。但要我站队，我就要交出一份投名状。”

迟小才说：“孙竞成现在胸有成竹，你跟着他，前面的路还可以很长。”

“哈，前途无量，你是说我吗？多少人听过这句话，难道十年前没有人对云秘书说过这句话吗？”齐穆又说，“可那有什么，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一阵沉默过后，齐穆看着迟小才说：“你后悔了吗？云则。”

周音勉还是到了邝北，一个人。

陈格真派司机来接他，看到他一个人似乎也并没有太惊讶，什么也没说。

周音勉说：“她没跟你说有两个人吗？”

“知事说，可能有两个，但也有可能只有您一个人，陈知事似乎认为第二种可能概率更大一点。”

周音勉的瞳孔震了一震，陈格真真得没来得及调查迟小才吗？

在邝北的家中，在这个他留学后每年放假都回来团聚的家中，他看着表等陈格真到了晚上七点。

他看着陈格真的眼睛，还没发问。

“他没跟你来，对吧。”

“我知道，他大概率会拒绝。”

周音勉知道陈格真骗了他。

他的心抽痛了一下，沉声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迟小才，他是云则，原十年前的郅下市环境污染犯罪排查专项工作组下办公室主任，死在了十年前安华工业大厦的大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