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固执到问一切为何。
周音勉驱车前往邝北前,来到迟小才的房间,模模糊糊地希望着能再找到些什么。
那天他给迟小才的MP3被放在书桌上,他打开,播放次数最多的一首歌是林忆莲的“再见悲哀”,他戴上耳机:
再见悲哀因我不再计较任何结果
什么都可以坦荡未在乎谁是错
我两眼合上失去什么
是与非也掠过
别固执到问一切为何
再见伤感因我不易被泪流留住我
别固执到问一切为何。
这是他想告诉周音勉的吗,别固执到问一切为何。
所以,这就是一切的答案吗,他是云则,在那样一串形式主义的称呼下的一个十年前的人。
不,还是说这是他要告诉他自己的。
周音勉茫然又无措地望向陈格真。
陈格真把一份她提前准备好的三年前的报纸递给周音勉。
是安华工业污染案,这桩案子最后在事发的七年后又一次被曝光。
“能够再次曝光这桩案子,这篇新闻本身与它发布的时机缺一不可。”
“或者说,与其说这是一次激烈的曝光,不如说这是一次冷静的追踪报道,它借着环境保护的浪潮,创造性地提高了人们对邝江附近工业区的环境问题的讨论度。”
十年前安华工业污染案第一次曝光后,就有一批条件尚可的村民已经离开了小王村。
后来郅下市政府对此案进行冷处理,但随着三年后郅下市城市规划改建,原小王村被纳入工业新区,小王村居民四散,此案被逐渐遗忘。
这篇七年后的报道发行的时候,安华工业和邝南工业的领导层已经换了一番,报道详略得当地点数了安华工业当年非法排放毒废水,其中甚至包括剧毒产品异丙威、氰基萘酚等的废料,导致沿岸小王村土地和地下水污染严重。
但难得是该篇报道追踪了近百余名当年的小王村村民,从老人到现在的青年人当时的小学生,这些人中的一部分是当年事情曝光时便已经出现如甲状腺结节等身体问题的,报道追踪了他们近年来的身体情况。
同时报道也哀悼了在七年前就由于身体问题过世的几个老人。
“当时政府最初是当作舆情处理的,但当时互联网方兴,舆论管控并不容易。而且该新闻原稿最初见于外网,作者不明,传到国内的已经是各博主整合过的版本,并不好纠责。事后政府也曾对该报道中的资料来源进行过调查,但最终只查明H城一慈善机构曾针对此事件在内地活动,且并未直接用“安华工业污染”为由,因此无法追责。且该报道详实有道并不激愤,最终政府以此为由对当时尚在安华工业的经历过此事件的高管做了撤职处理。”
周音勉记得这起新闻,结合陈格真所说的“时机”,他近乎于本能地抓住了陈格真叙事的关键,冷笑道:“时机?什么时机?难道十年前就没有这样的时机了吗?”
“说到底,你们也不过在借此之手清洗邝华高层罢了,如果不是在这个时机,还会有这个报道吗?”
周音勉把报纸放在了桌子上,然后扭过头去。
陈格真并不愿周音勉将她与那些人混为一谈,十年前她在郅下的周边市临郅任市长,当时的邝华高层由张有辉一派把持,她则在安华工业案结束的第三年后异地升调进入邝北省委,此后并未再与当初负责安华工业案的一众人马有所瓜葛。
她见过云则,十年前她暗示过他离开,她是想让他走的。
陈格真看见那份递给周音勉的报纸的一侧已经被周音勉揉皱了。
陈格真拿了过来,重新铺开叠好,说:“那个时机不好找,当初我也好奇过,究竟是什么人刚好知到安华高层正处动荡之中。那时候我和你爸爸聊天还谈起过,我们都以为是哪个商业竞争对手透露了消息。”
迟小才,不,还是云则,他就在赵致安身边,还有谁能比他更清楚。
“那你现在知道了。”周音勉说。
陈格真张了张嘴,还没有说出声。
周音勉回头,看着她,说:“你也不要再骗我,不要再瞒我了好吗,妈妈。”
“这不足以让他死,也不足以让他们现在还盯着他不放。”
周音勉的声音是平静的,音量却已经细微到不正常了。
“是。”
“当年的调查方向已经从安华工业环境污染犯罪转变为其母公司邝华工业涉嫌财务造假侵吞国有资产。”
张有辉,十七年前主政邝南,他的妹妹张有旭在邝华工业担任高管,后来邝华工业为了对外投资下设了邝华外贸子公司,张有旭任董事,由赵致安负责财务,后来邝华外贸被新庆电子收购,张有旭退出邝华工业的管理,同时保留了其在邝华外贸的职位,在这一过程中张有旭借由进出口贸易与对外投资来将张有辉手中的赃款洗净。
在邝华工业转型的过程中,为了挽救邝华工业,张有辉牵线邝华工业通过下设全资子公司(spv),由赵致安任总经理,收购了安华工业,发行并购贷。
这一举动挽救了邝华工业,也挽救了邝华工业作为化工企业所下设的众多工厂,在那几年里,可以说邝华工业的下岗率远低于其他国有企业。
三年后,安华工业成功上市,张有辉带着他的政绩离开了邝南省进一步高升进入中央。
在上市后的前几年,安华工业的股票节节升高,但随着对环境问题的日益重视,邝南省经济转型在际,安华工业作为化工企业再一次面临去留困境。
此时的邝华集团正在准备上市,已经开始准备ipo审计了。
在这个时候,安华工业所在的郅下市的市委知事王春衫从京华社调任了原内参记者云则担任他的秘书,一年后牵线成立了郅下市环境污染犯罪排查专项工作组,云则任办公室主任。
云则本科修的是法学与新闻学的双学位,研究生最初修学的民商法,但随后跟随其导师转向了环境与资源保护法方向,毕业后被分配到了京华社做内参工作。
邝江流入了邝南省的支流叫郅水,形成的淡水湖叫澜方湖,副省级省会澜泽市正是因此得名,除此之外,邝南省还有一个副省级计划单列市,位于郅水下游,即郅下市。毗邻郅下市的则是临郅市。
郅下市是与省会澜泽市同为副省级的计划单列市,在邝南省的地位举足轻重,王春衫这一以治理郅水、促进郅下工业城市转型的企划同时还牵涉了周边城市,例如临郅市。
陈格真当年三十七岁,任临郅市长,主管经济,被要求配合郅水治理。
郅下市以发展工业为主,而临郅市经济远不如郅下市,以渔牧业为主要经济来源。当时郅下市工业污染一案影响到了临郅市的渔业养殖,但陈格真仍坚持只选派了临郅市渔业办副主任参与专案组,因此她与当时的郅下市委知事王春衫关系不佳。
陈格真知道郅下早晚会出事,临郅鱼塘里的死鱼就昭示了一切,根据渔业办的调查,这些鱼死于工业污染。渔业办曾经提案过针对此事调查安华工业并要求其赔偿,但最终无果,只以临郅市政府补偿了沿岸养殖户告终。
此时陈格真还不知道王春衫已经得了癌症,但她凭直觉便可断定王春衫此举乃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安华工业的上属公司是国有控股集团邝华工业,前身是国有独资公司,张有辉在邝南任职期间大力发展工业经济,开设工业区,邝华工业就是他的政绩,现在张有辉离开邝华进一步高升,不可能让邝华在这个时候出事。
在王春衫成立了专项工作组成立半年后,安华工业第一次暴雷了。
位于安华工业厂附近的小王村出现了集体患癌的现象。
此时距云则从京华社内参调任为王春衫的秘书,再被指派到环境污染犯罪排查专项工作组办公室主任刚过了半年。
当年针对安华工业的调查到了立案那一步,仅差临门一脚。
“不,这么说并不准确,其实回头再看,这才是王春衫的意图所在,安华工业环境污染案只是个引子。”陈格真对周音勉说。
当时云则的工作已经推进了大半,生态环境损害鉴定评估书已经完成,但立案审批表还未下来。
安华工业因非法经营问题被工商部门查封,在调查期间,审计指出了安华工业的税务问题。
立案审批未能通过,针对小王村的补偿也迟迟未能下达。
这时候王春衫将安华工业的问题调了个方向,要求工作组转向安华工业及其母公司邝华工业的经济问题,调查清楚后再与先前的环境犯罪并案处理。
正是在这一过程中,云则发现了邝华集团的财务造假问题。
安华工业竟通过虚构内部交易、跨期调节营业成本、虚构业务等方式来虚增利润。
调查组据此追踪到安华工业母公司邝华工业的账务问题,发现邝华工业从并购安华工业的那一天起便从未真正解决其资不抵债的问题,先是借由并购企业大规模举债解决燃眉之急,最终在上市后将债务危机再一次转嫁到股市上。
“邝华工业就像一座百尺危楼,外面看着一切都好,只有里面的人知道它已经摇摇欲坠了。不知道——”
“不知道在谁的任期倒下。”周音勉嘲讽道。
直到五年前,邝华工业在连续亏损三年后宣布破产重整,郅下市委成立专班解决此事。
“王春衫知道邝华工业有问题,从他上任就知道,但他一直未能找到插手的时机,但问题如果不解决,就只能将这枚地雷再留给他的继任者,这也算··他的一点善心。”
“所以···”
陈格真在那一瞬间就知道自己失言了。
从结局推演,王春衫有他自己的打算,如果他的病情得到了良好的治疗,那么他要保证在他在任期间邝南工业不能暴雷,然后再潜移默化地解决它,或许还能作为他自己的政绩。但从结果上来看,王春衫的病情进展迅速,并没有留给他亲自解决此时的时间,那么他再做这件事就多了点悲天悯人的意味,为了邝南,为了他的继任者,为了人民,只除了···
她看着周音勉,冷静惯了的心突然察觉到了自己是多么残忍,她看着周音勉,意识到她不能再说了,她怎么能再张口,她无比清醒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是爱着云则的。
云则不再是那串名词,不是办公室主任,也不是安华工业负责人,更不是郅下权力斗争中的棋子。
而是一个无比鲜活的,被人爱着的人。
她怎么能在一个她已经知道的爱着云则的人面前,说:“这个人是注定结局不会好的。”
她怎么能这样对已经告诉了她爱着云则的周音勉这样说!
在一阵沉默过后,周音勉失神地看着她,说道:“所以,他们找了个替死鬼,一个孤身一人,没有根基,没有派系的,孤零零地从报社调过来的云则,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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