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格真讲了个大概后就去休息了,她第二天还有个会,现在距她的第一个任期结束还有不到半年。
周音勉躺在床上,看到时针从一点走到了五点,窗外的白光从窗帘缝隙中渗了进来。
可他的胸腔内仍轰鸣不止,他听着外面的声音,陈格真已经去上班了。
一个冷颤后,他才意识到积攒的情绪如同一座又一座巨山压在了他心上,使他无法翻身,甚至于憋闷地无法喘息。
他猛地吸气,然后起身,伸手摸向他的额头,手肘处却感到一阵冰凉,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眼泪。
意识到自己无法思考的时候,周音勉逼不得已地向前追溯回忆,直到略过这和迟小才朝夕共处的两个月。
在这之前他所经历的算得上“大事”的,是他姥爷的葬礼。
然后再往前是他父亲的、姥姥的葬礼。
最早的最早,在他还没有记忆,或者已经遗忘了的时候,是他母亲的葬礼。
死亡是人生中最大的意外吗?
那周音勉已经熟稔且平和地接受了它。
但在恍然中他察觉也许世事并非如此。
下午四点半,陈格真又给周音勉打了个电话,觉得周音勉状态不是很好,推了晚上的饭局回了家。
门卫说周音勉一天没有出来。
家里漆黑的玻璃反着路灯的光,不像是拉了窗帘,而是压根没有开灯。
陈格真不喜欢家里有外人,家里只请了小时工,现在已经到了点下班。当然,周音勉也不喜欢,这么一看或许是被陈格真带来的坏毛病。
陈格真进了客厅,摆设都还和昨天晚上一样,她朝楼上喊了一嗓子,过了半天,周音勉慢吞吞回了句“在呢”。
陈格真皱眉,但她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去了书房。
大概一个小时后,陈格真带着一个陈旧的、已经被拆开的信封上了楼。
她敲了下门,周音勉没好声地说了句:“没在睡觉,你进来啊。”
“你不会好好说话了是吧。”陈格真说。
周音勉冷笑了一声。
“你没有把人带来难道赖我吗?”
“可是你骗了我!”周音勉声音高了一个八度。
陈格真哑口无言,她的确是这样想的,如果她告诉周音勉迟小才就是云则,那无论如何周音勉都会将云则带到邝北了,那不是她的最优解。
沉默了五六分钟后,陈格真搬了个椅子,坐到了周音勉旁边,周音勉也不理她。
陈格真踢了一脚周音勉的床,说:“阿姨说你没吃晚饭。”
周音勉说:“我最讨厌你监视我。”
陈格真无语,她把那封信拍到了周音勉脸上。
“这是什么?”
“看看。”
寄信人是云则,收信地址是环郅报社。
环郅周报是当初临郅市与H城沿岸城市合作成立的在临郅发行的邝南日报下的以反映宏观经济政策和发现地方经济问题为主的财经类周刊,因为其尺度大、反应问题深入,在郅水地区颇具影响。当时陈格真在临郅市推进供给侧结构性改革,环郅报社也在她的推动下得以成立。
周音勉将信封打开,这是云则写的,从未发表的反应邝南工业财务造假的新闻。
不知道这封信后来怎么辗转落入陈格真手中的。
周音勉控制不地颤抖着双手拆开,读完后望着陈格真。
这时候客厅的电话响了,陈格真起身,将周音勉手中的信纸轻轻弯了一下,示意周音勉背面还有,然后下了楼。
信纸后面是用铅笔写的,现在已经几乎不可以辨认了。
省委接到中央通知,突然召开会议,陈格真挂了电话,把阿姨剩下的饭从冰箱里拿了出来,放到微波炉里定了个时,然后冲周音勉喊道:“饭给你热上了,你赶紧滚下来吃了,不然我让小张过来盯着你吃。”
等了三分钟,周音勉也没再说话,司机已经在等陈格真了,她最后又吼了一声,然后出门了。
周音勉看着铅笔的印痕,还没有辨认出字迹,泪水就先流了出来。
模模糊糊的他擦去眼中的泪水,那是一首清词,看清楚第一行,泪水却又流下洇湿了这个保存了十年的信纸。
他知道这首词,只消第一句,他已经知道了后面的话。
是顾贞观的“金缕曲”:
魑魅搏人应见惯。
剩下的话周音勉在心里念了出来:
总输他,覆雨翻云手,
冰与雪,周旋久。
周音勉的手颤抖着,泛黄的信笺飘落在他枕边。
云则的字很漂亮,遒劲而潇洒,也许就像十年前的云则。
周音勉重新读了一遍:
魑魅搏人应见惯。
总输他,覆雨翻云手,
冰与雪,周旋久。
他再也忍不住了,那几座情绪的巨山轰然崩解了,万般思绪如同泥石一样砸落在他心上。
一种积蓄的、压抑的、培植已久的情绪爆发似地喷涌而出。
他是一定要去找云则的,一定要带云则出来。
他下了楼,微波炉里的菜还是温的,等陈格真回来,他就告诉陈格真他的决定。
已经到了凌晨一点,陈格真却还没有回家,刚才那个电话并没有打到陈格真的手机上,而是打到了楼下的座机。
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安。
八月十五日晚,中央宣布调整邝南省省委主要领导,陈格真调任邝南省委知事。冯尚已不再担任邝南省委知事、常委、委员职务。
冯尚已以失察为由引咎辞职了,在赵致安案全面暴雷前平安落地。
陈格真由邝北省委知事调任邝南省委知事,应于八月二十日前前往邝南任职。
陈格真有在邝南省工作过的经验,同时还是当年安华工业案的见证者,又先后任邝北省长、知事,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而实际上陈格真与邝南省的联系更是错综复杂,千头万绪也说不尽。
在张有辉之前,邝南省委采用的是周音勉的姥爷离开邝南前所部署的班子。
二十几年前,陈格真毕业于华南大学少年理科班,后继续在统计学领域深耕,直到华南社科院重组经济学院,陈格真才改变了研究方向,转向经济学领域。
当时周音勉的姥爷已经离开了邝南,调任朝京市委知事,但仍关注他在邝南的政策的执行情况,他注意到澜泽市区划的些微调整便使得其城建布局的推进速度大为提升,城中村改建合理性也远超其他城市。他了解到澜泽市在城建过程中成立了办公室借调了研究院的研究人员,而其主要负责人就是陈格真。
澜泽市新城镇建设计划完成后,周音勉特调陈格真来到了朝京研究院的政策研究室,并全程跟进了朝京市流动人口管理制度改革。也是在这个时候,陈格真认识了周音勉的父亲,直至陈格真离开研究院,调任临郅市工作。
在当时郅下那个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情况下,陈格真在临郅市的工作非常圆满。
早在事发一年前,她便改迁了临郅市与郅下市交界处毗邻郅水的农区,尽管经济下滑,但她拒绝了该地区作为工业规划用地,而是撤销湿地围垦项目、转为湿地保护的模式。郅水一带是澳大利亚西候鸟的重要栖息地,陈格真招商引资,开展大学中外合资生物学专业的建成,最终吸引了水鸟栖息保护项目在临郅市落地。
同时陈格真认为临郅市种植茶花、油茶历史悠久,因此大力发展茶花商业育种项目并和日本茶花育种基地进行学习交流,对茶树的育种方法进行改进,五年后临郅市完成了城市经济转型。
但陈格真作为领导最有魄力的是,她能够保护自己的下属、不内斗,或者说她的手腕够硬,手段又过于高超。
当时的邝南形势过于复杂,否则以邝南省的经济地位,如果陈格真能留在邝南继续晋升无疑是最好的,最终陈格真前往邝北,也是多方博弈后的结果。
陈格真在邝北省主政七年,此时周父早已经全面退出了公司公司经营也不再控股,只持有11%的股权,待周音勉成年后,他将这部分股权转让给了周音勉,陪同陈格真暂住在邝北,这也是周音勉那几年放假时回的家。
而现在她又要回到邝南了,陈格真坐到车上感慨万千。
她对坐在副驾上的秘书说:“过几天交接完手头上的工作,我就去邝南工作了。”
“害,您舍不得邝北啊。”
陈格真笑了下,说:“我这还没到邝南呢,孩子就在邝南遇上点麻烦。明后天,你跟着他到澜泽去一趟。”
“行,没问题。”
“就这几天了,还这么折腾你,辛苦了。”
“您这说的什么话,我一直把您当我老姐姐待。”
秘书回头看了眼陈格真,接着说:“不过公子不是一直挺省心吗?出什么事了。”
陈格真看着窗外叹了口气,说:“他没做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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