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格真回家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中午十二点。

周音勉穿戴齐整地半趟在沙发上睡着了，看起来穿上鞋就要走。

阿姨刚把做好了的饭端了出来。

陈格真说：“这都没把他吵醒？”

阿姨说：“怕吵醒他，所以没有往那边去。”

“早上来就在那了？”

“我九点来的时候就在了，看起来像等了您一晚上。”

陈格真点了下头，然后走过去把周音勉喊醒了。

周音勉不算昨夜，连着两天没有合眼，想着等陈格真，却在天刚泛白的时候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周音勉还记挂着那个电话，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陈格真笑了下。

“怎么了?”

“没怎么，我还以为你现在只记挂着云秘书。”

阿姨把饭都端到了餐桌上，说：“饭都好了。我看少爷早饭也没吃，饿坏了吧。”

陈格真顺着喊道：“快吃点吧大少爷，别饿死你了。”

周音勉看着陈格真，说：“我——”

“吃完饭再说不行吗？”

“我——”

“先吃饭。”

被打断了两次，周音勉说：“我怕吃完饭你就去忙了。”

“没什么事了，先吃饭吧，我也饿了，没法谈事情。”

陈格真一边吃饭，一边观察着周音勉的神情，周音勉眼眶红红的，此时为了快点吃完，一个劲地往嘴里塞饭，看起来快要噎死了。

陈格真把水杯递到了周音勉手边，说：“喝口水吧。”

周音勉喝了口水，可算是把饭顺下去了。

陈格真先开口道：“你这副打扮，是准备现在就回去上班？”

“我不去上班了。”

“哦，你不去上班了，那你要做什么去呢？”

陈格真抽出纸巾擦了擦嘴，接着说：“怎么，你要去劫法场不成？”

周音勉冷笑一声，说：“我不去谁去。”

陈格真将筷子放好，往后坐了坐，说：“哦？你能做什么，我之前对你说过吧，出局了就不能再回来，哪怕你是章老的外孙。”

周音勉低头，过了一会儿低声说：“什么时候？”

“你十七岁那年。”

周音勉却说：“我在想，当时让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做那样与命运前途休戚相关的决定，但这个决定真正的后果，却要在多少年之后才能知晓。”

“你后悔了？”陈格真说。

可周音勉又说：“我不后悔，我自己做的决定我怎么会后悔。至少当时我是知道我不要什么的。”

“那你——”陈格真没说完，又被周音勉打断。

“我只是在想，你知道，我是说，可我——”

“可我对自己——”

“是，我对自己是壮士断腕的，可我对他怎么能做壁上观！”

“你不明白，那些都不重要了。”

陈格真说：“绵绵，你要对你说的话，做的事负责任。”

周音勉声音生冷地说：“你说我不够负责任，是，我是个空心人，我真正能够掌控，可以拥有的，少之又少。”

“比起你，比我爸爸，我母亲，我做的都太少了，我却常以为我做了什么，但这一切其实只是我厌世情节的蔓延，你骂得对，十年前，我就是那样的人。”

陈格真看周音勉的模样已经近乎于哀戚了，在周音勉还在澜泽，尚未告诉她迟小才就是云则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周音勉把人带回邝北的准备，那的确会带来一些麻烦，但并非是什么太大的问腿，当时她以为迟小才只是赵致安的情人，一个普通的公民，只是藏匿了赵致安给他的资料。孙竞成拘审他本就违法，只要周音勉将人带回来，她自有办法周旋，而她则全然无需考虑迟小才本人的意见。

但他是云则，就处于澜泽这次斗争的正中，陈格真不会看着他投死。

她无意贬斥周音勉的爱情，但周音勉必须清楚他在做什么。

他太年轻了，他不明白时间意味着什么，也没有与之匹配的经历，他没有被磋磨过，他趋利避害，但他不知道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可以抱着残缺的躯体生活下去，这也是人生的一种选择。

她曾说他是悲观主义，因为悲观与理想一步之遥。

他天真、赤诚，胸膛里装的是如云一般轻的过去与对未来的遐想。

而正如他自己所说，但决定的后果却要在之后才能知晓，

没有人能未卜先知。

他十七岁那年，陈格真对他说：“出局了就不能再回来。”

周音勉很认真地对她说：“我不会再回来，要公平。”

现在陈格真对周音勉重新说道：“要公平。”

周音勉愣住了，然后很震惊地看向陈格真，说：“什么意思？过去十年了，难道云则甚至不能得到一份他应得的最基础的公平、公正吗！就因为他牵扯进了你们的权斗中。”

“要讲规则。”

“什么规则？你们游戏的规则！”

陈格真凝视着周音勉，几秒后很严肃地说：“周音勉，你要尊重，这不是游戏，难道我们就不用负责任了吗！我们是在对更多的人负责。”

“我看不见你说的规则，他又犯了什么罪，哪一条法律条文可以判他的罪！”

陈格真又说：“好，你说的规则是什么规则，蓝底白字的规则？”

周音勉想了下，随后简直被气笑了。

“是，蓝底白字的规则，就像讣告一样，不，事故通告。”

“过时了是吗，妈妈。”

陈格真说：“他没有跟你回来，不是吗？”

“绵绵，在你不知道他是云则的时候，你不是猜到了吗，他在等。”

“难道十年前他是犯了罪才遭遇不测？”

周音勉回道：“他被你们欺骗，你们合伙谋害了他。”

陈格真说：“他毕业于顶尖法学院校，毕业后直接从事了两年内参工作且成绩出类拔萃，难道不比你懂规则、懂法律？”

“那封新闻稿是他提前两周就交给了那个学生的，至少在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可能会遭遇不测。”

“在那时候他遵循的就已经不是，就按你说的，那套规则，只是他自己道德的守则。”

“如果他要procedural justice，那你同样不能带给他。”

“他要的公平、正义、道德，同样与你无关，他离开了你，什么也没有告诉你。”

周音勉看着陈格真再一次落下泪来。

他的人生可以说是波澜不惊、顺丰顺水的，尽管他先后经历多位至亲的离世在他人眼中多少是有些“凄苦”，但周音勉毫无疑问地是在爱中长大的，唯一的伤痛或许就是他幼儿时，他的姥爷和父亲争夺抚养权，再后来他父亲与陈格真再婚化解了这个矛盾。

周音勉追求人的理性，追求人的自由，但他实际上是个悲观主义者，他认为这些不可能在权力中取得，因此远离了那条道路。

他远离了那条道路，却不知道他所追求的又是一条怎样的路。

如果有这么一种事物，你知道它，却从未见过它，那只有当它真正地出现在你面前，你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陈格真的那一句“自由是一种降临”又一次回荡在他耳边，而他终于目睹了他的模样。

“这就是我想要的，这就是我过去至今···所追求的。”周音勉想。

“···他自己的道德准则。”

陈格真说：“所以，你又凭什么插手他的事？绵绵，你不是讲规则的吗？”

云则的信就是这样写的。

他写：是的，所以，你不该拦我，因为我要做的事正是过往我所追求的乃至我未来的终点，和你说的一样，它不会终止。

周音勉说：“你是在狡辩，因为你不在意他，你只能看到那一串拆解后的符号。你难道不清楚他现在的情形有多凶险，他的生命也许只是一个交换的工具，十年前他们这样做了，难道十年后不会再来一遭吗？”

“纵然如你所说，是，他不是走不了，孙竞成对他的监视并不是从始至终的。好，哪怕这就是他自己选的。”

“他不会不比我清楚，他想要投死，或者怎么样他已经不在乎了。”

“可难道这样对此袖手旁观而眼睁睁看着他投死的我就对了吗！你让我不要破坏规则，可难道这样，当他真出了事，我就不用担负任何道德责任了吗！”

“何况我爱他！”

“我调任邝南了。”陈格真平地起惊雷，接着说道：“冯尚已引咎辞职了。”

周音勉在那一瞬间茫然地看向陈格真，然后意识到了，是的，邝南现在这个局势，冯尚已辞职，陈格真本就有在邝南工作的经验，又在十年前全身而退，是现有人选中最合适的人。

他随后便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盯着陈格真。

“妈妈···”

陈格真说：“绵绵。你难道不相信我吗？你刚才一口一个“你们”，我是那样的人吗？”

周音勉缓了一会儿，点头，然后又摇头。

陈格真说：“我不是故意刺激你，我只是想让你想清楚，他是他，你是你。”

“我会处理好十年前的事，而且向你保证尽我力所能及保证公正、公平、尊重司法，不会以云秘书来作为利益交换的筹码。”

“当然，从利益角度，我也需要他站在我这一边，他应该相信我。”

周音勉明白，既然陈格真要为赵致安案扫尾，那云则作为当年专项组的第一负责人，几乎手握了当年工作组全部的一手资料，剩下的即使不在，那也由他经手。尽管后来资料由王春衫及其党羽销毁，但他长期从事内参工作，很可能保留了一式两份的工作习惯，这对于案件的进展至关重要。

“但这已经和你最初让我做的完全是两回事了，你明白吗？”

“这并不意味着···他会爱你，实际上，你们并没有在一起吧。”

“而你真得还清楚你到底爱的是什么吗？”

周音勉看着陈格真，欲言又止。

“对理想的热忱会模糊你真实的感受，但正如你说我的那样，那不是他。”

“你冲动的感情也无法替代你实际的行为，你现在···倾慕他，是因为他身上的那些特质，但那并不是你的。”

陈格真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即基于她对人的了解，她并不认为现在的云则仍是十年前的云则。

过了好一会儿，周音勉说：“我没想过他会一点儿也不爱我。”

“我来邝北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云则，你们都骗我。”

“我知道这很荒唐，但当时我想，我会等他。”

“···一段时间。人的感情是如此暴戾，轻而易举就将人的原则、规则也好，撕了个粉碎。”

“我会等他，我要尽我所能保护他，不让他受伤，哪怕他是一个所谓的待价而沽的人，但我知道，不用你告诉我我也知道！他不是···或者，我也可以——负担起相应的价格。”

“可我已经爱上他了！”

“可我已经知道他是云则了！”

“你说的那些，或许我所做的正是他讨厌的，我只是如叶公好龙一般永远的观望着。”

“但是至少，我不怕失去这些。”

“我只害怕他离开我。”

“妈，他身体不好，先让他从看守所离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