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则最后在书桌前闭上了眼睛,他睡不着,他一天又一天地失眠,摆脱不了自己内心的恐惧。但在闭眼的瞬间,至少他是觉得安心的。
模模糊糊之间,他听见了周音勉起床的声音,然后听见周音勉又锁上了门。
他又眯了一会儿,直到到了八点半,闹钟响了来。
张康年和他约在了九点。
果然,过了一会儿,张康年就摁响了门铃。
张康年见到云则后端详了一会儿,然后说:“没休息好吗?”
“嗯?”
云则打算把这个问题旷过去,可张康年却继续说道:“眼睛里红血丝都快冒出来了。”
“啊,可能是昨天晚上没休息好吧。”
“行,走吧。”张康年拍了下云则的肩膀。
到了车上,张康年却又对云则说道:“小云,你这个样子不行啊。”
云则没有说话。
张康年又自顾自地说道:“你应该相信陈知事。”说完,他回头看了眼云则的表情,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完。
赵致安在一开始的问讯中并不配合,他是个成熟且优秀的商人,善于斡旋谈判,心理素质极强。
当然,也擅长见风使舵。
他已经知道了冯尚已辞职,陈格真继任,但是专案组成员并未发生调动,审讯和往常一样由孙竞成主持,而负责问讯的人中高登涛的人则被彻底闲置。
察觉到风向的倾斜,赵致安很快转变了态度,配合核对邝华工业核心资料。
他却没想到云则会离开看守所,也没有穿马甲,而是和审讯人员一起出现在他的对面。
云则前半段只是坐在书记员旁边,他手里也有一本资料,并不怎么说话。
直到审讯人员问到邝华工业当年那份露出马脚的合并报表。
赵致安开始和云则一起回忆当年邝华工业案的进展。
云则又戴上了那副黑框眼镜,很正常地问着他邝华工业和子公司的问题。
赵致安很老实地回答了。
他看着云则,却突然说道:“很久没见你这副模样了。”
云则没有说话。
赵致安却仿佛得了趣,笑道:“我们有多久没有好好说话了,阿则。”
“看到你这副——认真的模样,还是想上你。”
专案组员厉声喝止了赵致安:“注意言辞!”
赵致安只轻笑了一下。
他看着云则的脸色,苍白、憔悴,眼底下一片乌黑,身体也远比两年前最后一次相见孱弱。
赵致安说:“不过云则,你居然没死,这的确要我惊讶。”
“我为什么要死。”
“看你一副活不久的模样。”
云则抵着头。
赵致安又问道:“你怎么不走?”
“我的证件不是被你扣留了么。”
“你不来找我。”
云则冷笑道:“找你有用吗?”
赵致安说:“也许你求我,我就答应了。”
“你自己听着不觉得好笑吗?”
赵致安又说:“我死了,你会如愿以偿吗?”
云则只思考了一两秒,然后说:“不会。”
赵致安笑道:“我就知道。”
云则只是淡淡道:“你知道什么。”
“你不是那样的人。”
云则终于带上了点情绪,他说:“哦?我是怎样的人。”
赵致安直勾勾地看着云则,任何人在这种赤裸的目光下都会感觉不适。
赵致安说:“十年前你就想死吧,你把自己弄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但其实死亡就是你的目的本身。但是你太天真了云则,你以为死亡是正式的、残忍的、浓墨重彩的,当年你还不到三十岁,在王春衫身边待了两年多,以前所熟悉的那个世界,所了解的规则就全都轰然倒塌了,什么都是假的。”
“所以你想,至少死亡还是真的,但实际上连死亡也是无足轻重、易于遗忘的。”
“后来你没有死成,但那股死志仍留在了你身上。你凡是都要讲责任,做不到就觉得自己有罪,你觉得当年那些人,那些拿不到赔偿的村民的眼睛在望着你,你这不是求死是在做什么?”
“你没有死,你还要等,因为每一个想死的人都不会只是因为单纯的死亡,单纯的死亡没有任何意义,这死亡背后一定要还要有其他什么,这世上这么多痴男怨女为情而死,求而不得的报复爱人,殉情的报复家庭社会,还有人要解脱,尽了对家庭、对社会的责任后要解脱。”
“你是要报复还是要解脱呢。云则,也许都不是,或者说不止如此,你是个有信仰的人,你还要殉道。”
“你说你不恨也不怨,殉道的人也觉得自己死的不怨不悔,那仍是因为有人,也许是天吧,向他们许诺了有价值的死亡,那些宗教的创始者穷尽逻辑推理来向他们力证有那样一个未来,从这一点来看,宗教和政治没有什么区别。”
“在那些宗教里,自杀是有罪的,人活着是有罪的,但却因此才能彰示死亡本身。”
“你的信仰是你无解的死局,你想要的正义到来了吗?”
云则说:“但你什么都不信,对吧。”
赵致安点头。
云则却看着赵致安,他眸色深沉,说:“你是说我等不到那一天,还是等那一天到了我就要死了?”
“那你说错了,因为我和你一样没有信仰,我不信仰任何一种宗教,也不信仰任何一种主义,就算有,那也是过去的事了,我只是在这里,仅此而已。”
“但你是无耻的”
他看着赵致安的眼睛,却不像赵致安看着他那样,他只是很平静地看着,说:“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这是今天云则对赵致安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只是想再看赵致安一眼,没有什么背后的原因,甚至也没有什么复杂的感情挣扎,他实在是太痛苦了,思维是没有尽头的漩涡着的海,他宁愿让语言提前,又让行动代替思考。
在对赵致安说那句话的时候,他便觉得自己的肺部像被什么顶起来了一样,他知道这也许只是一种他身体上的错觉,他早上几乎什么也没吃。
他的脸上也变得煞白,他低下头,不再看赵致安了,只等着离开。
张康年让他出来后在门口等他一会儿,他刚好要过来向专案组传达一下的交接工作。
云则难受的厉害,躲在树荫后面,靠在一侧,身体上的反应就像是强迫他去思考,去想赵致安的话,也去想他回赵致安的那句话。
这分明是全然不相关的两件事。
赵致安,精明的商人,他现在走投无路、死到临头了,还不忘拉上一个垫背的。
他要让云则云则和他一起倒下,倒向哪里?
商人要讨价还价,要在谈判桌前坚持到最后一刻,不让对方摸到自己最后的筹码,你骗骗我,我骗骗你,赵致安原本就是这样的人,不是吗?
赵致安永远只相信他自己,他也不相信什么报应,只要不让他死,那对他来讲就从不算走投无路,他只是输了,仅此而已。对于他来讲,只有“输”与“赢”,那输赢之后的总总又与他有什么关系了?
原来是这样,云则想,赵致安这样的人,在牢里也还要再分个高下,他要告诉云则,他是输了,可他要云则比他输得更彻底,他是一无所有了,可他要让云则比他更一无所有。
赵致安有的都被剥夺了,但赵致安有的太多了,他几乎拥有世俗意义上的一切成功,但云则本身就几乎一无所有了。
“他真是。”云则想。
所以他要连同“云则”本身都从云则身上夺去。
“何必呢。”云则心中苦笑。
所以他为什么要对赵致安说那句话。
但那是他的真心话,被留置的那几天里——
他不是一直想到是赵致安吗?
然后才是周——
他要见到赵致安,然后——
思索中有个好像被他刻意掩盖的真相正窸窣欲出,他的心也跟着一起“簌簌”作响,带着些微的疼痛麻痒不堪。
“这树都要被你抠死了,小云。”
“云兄弟?”
张康年连着叫了两声,云则才猛然惊醒,还有些怔忡恍惚。
张康年把手搭在了云则肩上,拍了下,只轻声对云则说了句:“走吧。”
等到了车上,云则坐到了副驾,张康年却像找什么东西一样绕着找了一圈,最后在后座上找到一包抽纸,抽出了两张放在了云则手里。
云则看向张康年,还不知道怎么了。
“擦擦手吧。”张康年说。
云则低头看自己的手,才发现之前抠着树的食指和拇指已经沿着指甲渗出了一些血丝。
他有些尴尬地道了声谢,然后蹭了蹭手指上的血,指甲缝里的血迹似流非流,擦也擦不掉,他又看了张康年一眼,莫名地觉得心虚,看向窗外。
但幸好张康年没再说什么,他松了口气。
云则只看着窗外的景色,他记得这条路,不堵车的话大概还有二十分钟到周音勉家,张康年却在这个时候开车进了另一个路口。
云则略微立起了点身子。
张康年说:“陈知事今晚到邝南来。”
“还不是正式述职,先到绵绵家里歇一下,咱们顺路去买点菜。”
云则看了一眼表,四点出头,去买菜倒也算不上早。
张康年找到了话头,接着说道:“赵致安这个案子结束,云兄弟想怎么办呢?”
云则不解:“什么怎么办?”
张康年道:“云兄弟之前是在报社工作吧,有没有想过再回报社?”
云则有些惊讶,心颤了一下,说:“我没想过这些,再说了,还不知道案子怎么办呢。”
“你和我们知事十年前照过面吧,当年郅下的事,虽然那样的结果令人失望,但我们知事是怎样做的你也看到了,你应该相信我们知事。当然要是想回环境办···那是有些困难了。”
云则道:“是,陈知事是个很有魄力的人。”
“我只是···没有再回到体制内的想法。”
“关山难越,我已经过时了。”
谈话间已经到了超市,下车后云则先去了洗手间把指甲缝里的血洗掉了,擦干净手后才走了出来。
张康年好像是在对手机上的短信,见云则出来,笑了下,把手机收了起来。
他说:“绵绵发过来的,让带的菜。那天你体检完后,菜都是绵绵特意准备的。”
云则有些惊讶地看向张康年,这两天他一直躲着周音勉。
张康年继续道:“他今天还问我你吃早饭了吗,我看你脸色不好,就没问你。”
他们已经走到了挑菜的地方,云则凑过去看张康年的手机,记住了后一边挑莲藕一边问:“我脸色真得很不好吗?”
张康年听完,看向云则说:“特明显。”
“不至于吧。”
云则面色苍白,眼周乌黑,嘴角也有些红得溃烂的模样,但他本身就白,又消瘦,又一副恍惚怔忡的模样,看着下一秒就算倒在地上都不意外。
“只是熬了几夜罢了。”
张康年又观察了一下,道:“要是我们这种皮糙肉厚的也就算了,平常也就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脸上别说黑眼圈了,多道疤不多看一眼估计都留意不到。云兄弟这种就——”
云则刚约完了菜,看着张康年,似笑非笑,道:“哪种?”
张康年不知道眼瞥到了哪,说:“我那天见到你,就觉得你长得像哪个演员明星来着。”
云则看着张康年,像是真好奇这个问题似的。
张康年说:“诶,像刘涛呢。”
云则挑了下眉。
张康年继续道:“就演“外来媳妇本地郎”的那个刘涛啊。”
云则这下是真被逗笑了,眼睛都弯了,说:“女明星啊?”
张康年接住了继续往下道:“不是吗?今天晚上你不是还要陪陈知事吃饭呢吗?”
张康年的意思其实是指:你不是要给陈格真当儿媳吗?
云则听出来了,捡羊肚菌的手慢了些,说:“不是吧,周音勉到底是怎样说我的?”
关于这件事,其实张康年理出了完全两套叙事逻辑。
一套是周音勉表述的:他和云则恩爱甚笃,他离开了云则不行,要不是陈格真调到邝南,他简直要去做亡命鸳鸯。
另一套是陈格真表述的:胡说!我看他压根就没追到人,一个人在那瞎忙活,人家在意他吗?小孩子没有经验,他不懂···他要是真在意他···
现在来看,张康年觉得陈格真转述的这套更贴近事实一点,就算周音勉不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两个人的感情也多少有些问题。
云则对人的疏离显而易见,但出了这么大的事,周音勉为此疲心竭虑,云则也没说多热切,到不是说让云则去关心周音勉,而是说云则明显满腹忧思,周音勉这么关切他,但云则好像连和周音勉交流的想法都没有。
张康年说:“其实是陈知事说,让我多陪你说会儿话。”
云则愣了一下,说:“陈知事费心了。”
“可能是觉得咱俩比较有共同话题,大家都怪关心你的。”
云则苦笑道:“怎么都觉得我要死了,我这些年,不都好好过来了吗?”
张康年说:“怕你心里绷着那根弦断了。”
云则称好了羊肚菌,顿了一会儿说:“哪有什么弦不弦的,也只不过是,平常的生活罢了···和平常的人。”
他们已经到了调料区。
张康年拿起一瓶鲍汁,云则并不如他想的那样难相处,陈格真让他多和云则聊聊,他一开始对这个顺口一带的话是有些杵的,他本以为云则这样的人多少带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质,相处起来也比较倔强刚强。
他也见过大大小小不少的人,大部分人本身就没什么性格,相处起来顺水推舟,性格弱的趋炎附势,性格强的锋芒毕露。
但云则相处起来并不强硬,说话也不带什么观点感情,但一个从权力机器碾压中活下来的人不可能是一个弱者。
张康年说:“是不是音勉太轴了,你们感情上有磕碰?”
云则看着张康年微微一愣,不知道张康年为什么话头突然至此,本来要开口说:“我说——”
他要说什么来着,他还没来得及说就被张康年打断了。
张康年说:“你别怪绵绵,别说陈知事都顺着他,就算以前章老都说不得他。”
云则在分辨海鲜酱油和黄豆酱油,还没回过神来,说:“章老?”
他说完又愣了一下,说:“章佩韦众议院议长?”
张康年有些惊讶了,说:“你不知道吗?”
云则把酱油放进购物车里,摇头却道:“我真不知道呢。”
张康年于是凑近了道:“陈知事是后妈,你知道吧?”
“这我倒是知道。”
周音勉开口就是“我继母”,这很难不知道。
张康年说:“是吧。绵绵不管陈知事喊妈呢。”
“嗯···”
但看起来周音勉和陈格真关系挺融洽的。
“陈知事就这一个孩子,肯定是当亲生的养的啊,音勉这么称呼就是因为,他是章老亲手带大的。”
“当初音勉的母亲车祸一过世,他那时候才两三岁吧,就被章老带到朝京了,这中间可穿插了不少事。”
“诶?当初你不是和陈知事有工作交集吗,没听到点八卦吗?”
当年云则每天忙得焦头烂额的,还真没空听领导八卦。
张康年继续道:“但是周先生可不愿意唯一的孩子被带走,说实话,章老这个举动···害,的确,后来周先生为了抚养权的问题和章老闹得简直是不可开交。”
张康年声音更小了点,说:“这么说不好,但是陈知事最初是这个章老的幕僚出身,所以后来这个陈知事就跟这个周先生结婚了,这个抚养权才最后回到周先生手里。”
“啊···”
所以后来陈格真就和周先生结婚了,这句话还真是概括了不少事。
“原来是这样啊。”云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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