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于石化状态的肖战，几秒钟后才撤回了手，并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让人莫名联想到虽然尴尬但还是要保持优雅的波斯猫，同时发出了呵呵的笑声，也很像小猫在喵喵叫，说：“唐突了唐突了，但有一说一，您是我见过头发最多的主任！呵呵呵呵……”

王一博很少与人寒暄，毫无意义的吹捧或者讨好，都让他觉得很烦，再说重伤患者马上就到，他绝不会在这种时候讲废话，哪怕是对着一只波斯猫。他自顾自戴好手套和发罩，去拉了一台B超机到空着的病床边。这之后大概半分钟，呼啸着的救护车就到了。

伤者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大叔，在工地干活时不小心摔下脚手架，把自己“插”在了一根钢筋上，钢筋从右大腿后侧穿入，由左下腹穿出，前后分别有约半米长的钢筋在外头。

“有意识吗？”年轻的急诊住院医师娄万宁大声询问着伤者，“知道自己在哪吗现在？”

侧躺在急救床上的大叔点了点头，声音很虚弱：“在医院。”

“别担心，我们会照顾好你。”娄万宁说完，转头跟他汇报：“急救已经打过三支多巴胺。”

“再加一支。”王一博果断道。鲜血顺着钢筋不断流淌下来，让他迅速意识到：这样没法做CT。

“联系消防吧，”有人在身后说，“得把露在外面的钢筋锯掉，否则进不去CT机。”

王一博回过头，一下就对上了那双猫一样的眼睛，是肖战在说话。

“给消防打电话，请他们立刻过来。”他嘱咐护士许霜的时候，其他医护人员已经七手八脚剪开了伤者的外裤，设置好监护仪，输血并静脉注射多巴胺，防止病人产生出血性休克。王一博则动手做B超，探头一照，就凸显了情况的严重性。

“腹腔在出血。”他说。

“出了好多血……”肖战又在他身后说，“锯钢筋会产生振动，这个有点麻烦了。”

腹腔内大量出血，说明钢筋刺穿了脏器，一旦振动，会让伤情加剧，万一刺穿的是肝脏或者脾脏，振动会带来毁灭性的后果。所以肖战说得很对，的确有点麻烦。

“手术室那边怎么样？”他回头问许霜，“有答复吗？”

“有空台，说一声他们就会开始准备。”

“再让血库送四个血过来。家属来了没有？”

“病人老婆在来的路上了。”

“他应该不是本地人吧？”肖战问。

“来打工的，老婆在郊区另一个工地给人做饭。”

“唉，”肖战低低叹了口气，“麻绳专挑细处断。”

王一博还没完全确定这句话的意思，消防员就带着工具赶到了。虽然存在风险，但除了冒险外已别无选择，好在切割过程中伤者的生病体征并未出现大幅波动。前后钢筋被锯短后，王一博立刻和同事们一起将病人推往CT室，他没喊肖战，不过肖战自己跟来了。

“嗳先别动他，这样不行，多来几个人。”不仅跟来了，还自发组织并指挥起了搬运工作，“你们四个在那边，我们在这边，等会儿等会儿！这还有管子呢！好好，我喊一二三，大家一起搬，不要太用力，不要惊动钢筋啊！万宁你扶着腿，王主任你扶屁股，好好好，准备了啊，一，二，三，起！”

八个人动作整齐划一，将伤者从病床平稳地搬到了CT机上，王一博放下手才后知后觉地想：他为什么要听肖战指挥？

但随后出现在屏幕上的CT图像让他立刻就忘了这件事，那根足有三根手指粗的钢筋斜着穿透了伤者的盆腔和腹腔，途径好几段大小肠，不幸中的万幸是避开了实质性脏器，但仍需立即手术。

把人推回抢救室的时候，病人妻子也已匆忙感到，面容略显苍老的妇人早已吓到六神无主，只带了丈夫的身份证和东借西凑来的五千块钱。王一博来不及等她去办手续和恢复镇定，当即做了术前谈话。

“CT上只能看见钢筋穿透的器官，看不见压迫到的血管，如果涉及重要动脉，手术室里拔掉钢筋会立刻引发大出血，基本没可能救回来。”他说，“你要有心理准备。”

直接把家属吓哭了，妇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扶着他膝盖泪流满面：“医生求你救救他……家里还有老人和小孩，没有他我们活不下去的呀……”

又来了，他最害怕的场面又来了。王一博触电一样站起身，往旁边退了两步，躲开了家属的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说：“如果你同意手术，请在那张纸上签字。”

妇人是被肖战从身后搀扶起来的。

“你要坚强啊大姐，医生会尽力的，但只有你能给大哥精神上的支撑。”肖战声线变得低且柔和，像暴雨后的一阵微风，“我们主任刚说的是最坏的情况，你不要害怕，要相信我们。”

妇人哽咽着停止了哭泣，重新做回桌边，用颤抖的手，在手术同意书上一笔一划签下了名字。

快速完成了术前准备，大叔被推进手术室，和王一博一起参与手术的是急诊外科的几位医生，肖战也是外科的，因此大胆发问：“我能进去看看吗？”

王一博看了他一眼，目光几乎没有温度，声音也是：“你留在外面，和娄医生一起照看抢救室其他病人。”

“哦。”不能进手术室对于外科医生而言，总归是失落的，肖战说：“我知道了。”

手术进行了整整四个小时，期间抢救室里并未出现其他险情，肖战花了点时间陪那位因为惊慌失措更加搞不清楚状况的大姐补办手续，因为带的钱不够，所以办了欠费。大姐是个老实人，即害怕自己老公下不了手术台，又担心欠下的几万手术费还不上。肖战就安慰她，意外既然已经发生，就要勇敢面对，因为别无选择。其实只要人还在，一切问题都是小问题，夫妻俩互相支撑，总会等到雨过天晴的时候。

不知是他的劝慰有用，还是大姐已经过了最初接到噩耗时的慌乱阶段，傍晚手术结束的时候，大姐镇定了许多，知道提前准备好术后进入ICU要用到的个人物品。手术非常成功，那根长达74厘米的钢筋被顺利取出，伤者生命体征稳定，但王一博一出来就告诉家属，病人尚未完全脱离危险，可能会出现术后感染，后续三天要在ICU密切观察。

一句话说得大姐又犯了愁，小声问：“ICU……是不是很贵？”

“钱不够就办欠费。”王一博说。

“可欠费也是要还的啊……”

“那你怎么打算？不治了吗？”

“要治的，就是能不能……住普通病房？”

“不能。”青年医生冷声回答，“我说了，他还没有脱离危险，必须住ICU。人命比钱重要，如果你不这样觉得，可以直接带他回家，那样后续就一分钱都不用花。”

“大姐，我跟你说哈，”肖战及时插嘴，“ICU又叫重症加强护理病房，里面有最先进的仪器和相对隔离的空间，可以大大减少术后感染的概率。而且里面有专门的护士24小时照看病人，有任何波动都能及时发现，及时治疗。所以ICU很贵，但大哥必须住，术后三天很关键，熬过去就等于过了这道坎，否则万一有个疏忽，手术也白做了，你说是不是？欠的治疗费你们可以慢慢还，医院不是黑社会放高利贷，没事哒。”

妇人恍然大悟，“原来ICU是这样的，那我们还是住吧。”她语气中带有歉意，跟王一博说话时另带着些畏惧，“对不起啊医生，我不懂这些，给你们添麻烦了。”

王一博微微点了下头，又看了他一眼，才转身走掉了。

回办公室喝了口水，就接到院长电话，要和他聊两句，王一博一听就知道又会被训。不过对此他早已习惯，于是放下水杯，到更衣室换回白大褂，就去了机关楼。

陆南京院长是国内心外科领域首屈一指的大佬，六年前就评上了国家院士，同时也是他父亲的博导，可能因为这层关系，才习惯当他是孙子辈那么教育，每次都会在办公室泡好一壶茶等着他。

今天泡的是黄山毛峰。

但王一博根本不喜欢喝茶，一年四季都只喝白水的他，一旦有任何带着味道的液体进入食道，他就会觉得自己全身都不干净了。

好在陆南京不勉强他，允许他无视自己泡的上品好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喝市价两块一瓶的纯净水。

“听说你刚帮一个病人取走肚子里的钢筋，术中出现两次险情，都被你及时控制住了？”陆院长是国字脸，耳垂很大，笑起来像一尊佛，“不错嘛，临场应变越来越稳了。”

王一博不为表扬所动，说：“把我调去急诊，就是为了让何主任随时随地监督我？”

“我是让他照看你。”陆南京纠正道，“你的专业技能我从不质疑，但医生是和病人打交道的，你必须提升自己的沟通水平，急诊是最好的锻炼场地，老何在急诊干了十几年，是最有资格指导你的。”

“如果您所谓的沟通，是要准确、及时地向患者及其家属传达病情变化并提醒有可能出现的后果的话，我不认为自己哪里有问题。”

“沟通内容当然很重要，”陆南京说，“但和内容一样重要的，是带给别人的感受。”

“所以还是老生常谈，”王一博笑了笑，“要求医生治病救人，还要哄着病人和家属。那我也还是那句话，我们是医疗行业，不是服务行业。”

“‘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很多人不配。”

陆南京放下茶杯，声音低沉：“一博，我知道因为你父母……”

“和我父母没任何关系。”王一博很快地说，“我会尽力救治每一位来求助的患者，但不负责安抚他们的情绪，这方面我有缺陷，我是个病人，您知道的。”

“我也是临床出身，知道情感隔离障碍是怎么回事，知道有这方面障碍的人能做到什么，做不到什么。”陆南京语气平静道，“做不到的我绝对不会勉强你去做，但很多事情你是可以做的，比如多解释一些，给病人和家属多一点耐心，别把他们都当成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

“我的时间很宝贵，为什么要浪费在解释上？不相信医生，质疑医生的专业判断，为什么还要来医院？自己百度去治就好了。人蠢就多去学习了解，而不是自以为是，难道医护兼职服务业不只，还得兼职搞教育培训？”

“很多人的确是愚昧无知，没文化，但这不是他们的错。”

“不是他们的错，难道是我们的错？是我的错？”王一博语速和语调都没有任何波动，说：“我不仅有情感隔离障碍，还有厌蠢症。请您原谅。”

陆南京无奈地笑了，问：”总被人投诉，你自己开心吗？“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我。我治病救人是出于本分，不求病人和家属的感谢和表扬。同样的，职责之外的工作，我满足不了他们的期待，但这不是我的错，是因为从一开始他们就不该对医生抱有那样的期待。“王一博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如果针对我的投诉太多让您难做，我也不是一定要留在这家医院。“

陆南京笑问：”那你打算去哪？“

”山区。“王一博说，”去更需要医生治病救人、而不是伺候巨婴的地方。“

”老实呆着。别浪费你的天赋了。“陆南京说，“试着去交几个朋友，谈谈恋爱，不要总一个人闷着。”

“一个人安静些。”王一博站起身，“您要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抢救室里还有病人呢。”

陆南京没办法，挥挥手让他走了。结果刚走到楼梯口，就被院办负责招聘的大姐拦住。

“王主任，正找你呢！”大姐热情地凑上来，“最近不是招了一批医生嘛，有几个人要住博士公寓的，你那空着一个房间，我们能不能安排医生进去住？”

王一博皱了下眉，内心当然是不愿意的，”没有其他房间可以安排了吗？“

”确实没了。只能先委屈你，之后如果有医生搬走，再内部挪一下，你看这样行吗？“

博士公寓原本就是双人间的规格，也不好搞特殊，王一博念及此，便答应下来：”好吧。“

”好叻！“大姐开心地举起手机，”我这有照片，你要不要挑个合眼缘的？“

特别像路过街心公园时拿着闺女照片涌上来问他要不要找对象的阿姨，王一博吃不消地后退两步，”不用了。“他说，”我就一个要求：安静、话少。“

”啊，有的有的！“大姐眉开眼笑，”那我就通知他，让他今晚搬过去？“

”哦。“王一博说，”我没问题。“

空出来的那间房他没放过东西，可以拎包入住，只是长期无人踏足，有了一层浮灰。王一博有严重洁癖，看见灰忍不了一点，立马拖干净了，顺手把窗户和书桌也都擦了一遍。忙活到九点多，果然有人来敲门。

室友长得高矮胖瘦、有没有歪眉斜眼其实他完全不在乎，从大学开始，王一博和各个室友讲过的话加起来都不够50句，只要不吵到他看书睡觉，室友干什么，是怎样的人，有怎样的故事，王一博都无所谓。

这次也是一样，他做好了无所谓的准备，却没办法施展，从打开门的下一秒开始，王一博脑子里就不断冒出问号，并且每冒出一个问号，都伴随着"biu"的泡泡音效。

biu。怎么会是他？

”哎呀，是王主任！“肖战拖着两个行李箱站在门外，眼睛先是瞪得滚圆，继而笑成了两弯月牙，”原来我的新室友是你呀！“

biu。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院办刘老师跟你说了吧？她让我直接来602。“那双灵动的大眼睛转了转，然后问：”我可以进去吗？“

王一博站去一边，让肖战进了屋子，指指前方：”你房间在那边。“

”好哒！“肖战立刻拖着箱子走过去，很快又发出惊叹声：”好干净啊，你是刚刚打扫过吗？“

”哦，简单拖了一下……“

”谢谢！“肖战在急诊忙了一天，晚上讲话仍旧中气十足，充满活力，”我就知道你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biu。面冷心热？

”这里真的很好，比酒店好一百倍。“肖战继续感叹道，”环境好，离得近，又便宜，以后早上可以多睡一刻钟，太幸福了！“

biu。幸福？就这？

”对了，今天给你的内裤穿了没？纯棉的很舒服吧？明天还有暴雨，我再给你拿两条。“

”不用！“王一博斩钉截铁，”不用客气。“

”是你别客气才对，这个不贵的。“肖战认真解释，”我回国刚好赶上618，满300减40，我就囤了五大袋，梅雨季节穿特别合适。不然这天气湿漉漉的，内裤洗了也晾不干，还会滋生细菌，影响小弟弟的健康……“

”啊那个，“王一博感觉自己不打断的话肖战能就地给他开个男科讲座，”你先归整一下行李吧，我要去打个电话。“

”好哒好哒！“

回到房间，王一博立马在工作群里找到院办大姐的微信，私聊对方：【新医生已入住。顺便问一下，您是怎么发现他安静话少的特质的？】

大姐回复：【为了全方位了解员工，招聘的时候他们都填了自己的社交账号，肖医生的网名是”安静的小孩“！就问够不够安静吧？（酷.jpg）】

biu。安静的小孩？

放下手机，王一博又去到隔壁房间，靠在门边问：”你社交账号叫‘安静的小孩’？“

肖战蹲在地上，从摊开的行李箱面前回过头，笑着问：”你看我简历啦？“

”你觉得自己……很安静吗？“

肖战一怔，旋即咯咯笑道：”安静不是形容词啊，主任。”

笑声也像猫，眯起来的眼睛尤其像。

“那是什么词？”

“是名词。”

“名词？”

“人名。”肖战说，“我妈姓乔，叫乔安静。”

王一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