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穹压得极低,浓云如泼墨般翻滚积聚。忽闻"咔嚓"一声霹雳炸响,豆大的雨点顷刻间倾泻而下。裴知礼猝不及防被浇了个透湿,慌忙躲到一处飞檐下。手中的油纸包早已泡得发软,糕点怕是早已化作了浆糊。
他沮丧地盯着滴水的纸包——这是小许极力推荐的建康最出名点心,原是见晨光晴好才特地去排队的。谁料天公不作美,转眼便是这般光景。
"给。"
清冷的嗓音穿透雨幕。时于执伞而来,青竹伞骨在他手中撑开一片晴空。裴知礼望着那道身影渐行渐近,伞沿垂落的水珠映着那人修长的手指,最终隐没在月白袖口,洇出深色的痕迹。
见时于递来完好的糕点,裴知礼眼睛一亮,却偏要作态,半推半就:"这怎么好意思。"
"别多想。"时于见他推拒,当即收回手,"我可不是来送关怀的。"
裴知礼顿时像被雨打蔫的狗尾巴草,嘴上却还硬撑:"我也不是很想吃。"
"秦絮昨日面圣请辞,退了婚约。"
"什么?"裴知礼惊得嘴唇微颤,"他不是素来最重仕途,怎会。”
时于伸手接住几滴冷雨,忽地嗤笑:“谁说他在意官职?”
"你这话。”裴知礼猛地攥住他手腕,心头掠过不祥的预感。
冰凉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他的禁锢。时于眸中凝着寒霜,轻声道:"裴知礼,落子无悔。我和你说过。"
这句话仿佛抽走了他全身力气。裴知礼踉跄着跌坐在地,十指深深插进发间。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嘶吼着,声音破碎在雨声中。
"陛下已册封令妹为婕妤,明日入主清风院。"时于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底平静得可怕。
细弱的呜咽从指缝间漏出。时于皱眉:"又哭。这不正是你求来的结果?"
"我哪知道那老皇帝......"
"慎言!"时于厉声喝止,警惕地环顾四周。见裴知礼仍泪眼朦胧地仰望着,他叹了口气,从怀中掷出一方天蓝绣帕:"擦干净,随我去教坊司。"
帕角绣着小小的"十一",暗香浮动,似苦艾清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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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香阁天字雅间内,熏香氤氲。
"这帕子从何得来?"薄纱掩面的女子把玩着手中绣帕,眼波流转间尽是威仪。
裴知瑾端坐对面,指尖在袖中微微发颤。
"本宫记得清楚。"十二公主梁述灵抚过帕角绣纹,"这上好的杭绸,原是贡品。"
见对方仍不言语,她懒懒倚上美人靠,翡翠流苏在鬓边轻晃:"本宫不过好奇,本宫的帕子怎会流落在外。"
"臣女偶然。"裴知瑾入门前全身的饰品,都放在木质托盘上,由嬷嬷管理。此刻一袭素衣,楚楚可怜。
"偶然?"梁述灵忽然笑出声,惊雷恰在此时炸响,暴雨骤至。她望着窗外墨色天幕,意味深长道:"难怪父皇封你为婕妤,我见犹怜。"
"殿下明鉴,臣女从未。"
"明鉴?"梁述灵突然倾身,“那你告诉本宫,这次要如何推拒圣恩呀。”
裴知瑾垂下眼帘:"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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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坊司。
“时于,我们为什么白天来这儿。”裴知礼瘪嘴。
他站在教坊司朱红色的大门前,抬头望着那鎏金牌匾,眉头微蹙。雾蒙蒙的天却依旧能将"教坊司"三个烫金大字显得闪闪发亮。
本该是莺歌燕舞、丝竹不绝的场所,此刻却静得出奇,只有几只麻雀在檐下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
“你想什么了。”时于扫视他,满含深意。
“时公子,好久不见。今天想听什么曲。”一位年轻的女子迎上,笑脸盈盈。
“老样子。”
时于来到二楼雅间观望台,一楼最前方的舞台,摆好了道具。
时于看见裴知礼睁大眼睛四处观望的这副样子,就知道他想歪了。时于阖眼,无奈叹息,耳边不断传来裴知礼闹出的动静和惊叹声。
“教坊司非妓院,教坊司规矩森严,里面的姑娘都是经过严格选拔,层层筛选的。从不以色示人,她们凭自己的才华赢得尊重。”时于解释。
[说什么大王、不当、恋王嫱?]戏曲声传来,悠扬婉转。
裴知礼长哦一声点点头,继续捣鼓自己的事。
时于用力拍击桌面,“安静点,裴知礼,你虽未取字,但已然行了冠礼。能不能别像稚童了。”
[兀良!怎禁他临去回头望!]
裴知礼顿时安静,乖乖坐好,条件放射梦回学生时代,不满的嘟囔:“我本来就是孩子,你在这装什么老气横秋。”
时于刚好听见,皮笑肉不笑:“我老气横秋,我都是不惑之年了。”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裴知礼颤颤巍巍的用手指向时于的脸,在烛光下玉面生辉。“老妖怪!”裴知礼脑海中浮现出时于当契丹人的模样,浑身忍不住一瑟缩。
“我是指我的心境年龄。”
裴知礼将信将疑,打了个喷嚏。时于吩咐人拿来一件大氅,给他披上。
“我浑身都湿透了,你为什么带我来看戏。现在关心的不应该是我妹妹的问题吗?”
时于点头,“不管是消息还好,秀帕也罢。全是令妹自己的主意办法。”
“既种了什么样的因,就得那般的果。”
裴知礼无能狂怒,“我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耐。你36度的嘴,怎么可以说出0度的话。”
经过几月的相处,时于早就习惯裴知礼冒出一些陌生的词汇。
自从裴知礼不用打仗后,再也不会精神高度紧绷,也不爱动脑了,渐渐恢复孩子心性。
“啊啊啊,时于时于,我们是朋友,你要帮我呀!”裴知礼试图道德绑架。
“以友人身份,在思想上进行绑架,那最好别当好友了。”
裴知礼尴尬一笑,僵硬的转移话题:“哎呀,听曲的怎么只有我们俩人。”
“现在是午时,加上大雨。没人会来。”
“噢噢。时于,皇帝贵庚啊!”裴知礼探起身靠近他的耳朵,问。
“己至不惑。”时于感受到温热的呼吸撒在自己耳尖,侧身躲开。
“那要怎么办。”裴知礼欲哭。
“你再哭,我把你眼睛挖下来送给皇帝!”时于恶狠狠威胁。“你可以问下令妹的意见。”
“我不问,就知道她肯定不想嫁。”裴知礼悻悻然捂住双眼,铿锵有力。
时于嗤笑,一脸不屑瞥他一眼。
[那堪这散风雪旌节影悠扬]
“等等,这词好熟悉!”裴知礼竖起耳朵去听。
[动关山鼓角声悲壮]
“我去,这不是汉宫秋吗!”裴知礼刚开始听旋律叫觉得耳熟,他对汉宫秋印象非常深刻,小时候母亲常常逼他学,自从上了高中就很少练功了。裴知礼还在和母亲吐槽两国的和平竟需要一个女人来和亲。
虽然裴知瑾没有和亲但境遇一样,裴知礼的关注点不在这儿,他虽然眼眶湿润,但扬起笑容兴奋的问:“这是不是马致远的汉宫秋!!”
时于不明白他为什么兴奋,点头示意。
“你竟然瞒了我这么久,兄弟,你穿越前是干什么的。”裴知礼激动,终于要上演穿越剧常见的老乡见老乡剧情。
时于露出狡黠的笑,眼眸似是在盯着一头待宰的羔羊,“穿越,很新奇的词儿。”
裴知礼愣的一秒,害了一声挥挥手,“到这地步了还装,实不相瞒,我可是三中高材生。以后可是要考顶尖大学的天才。”他整理大氅帽沿上的白色狐绒,一副我最装的样子。
“还在跟我装了,汉宫秋可是元代马致远的作品。怎么可能会出现在大梁。”
“的确不是大梁出现的,是古人留传下来的。”时于解释。“裴知礼,我们现在来说说你吧,或者说我可应该叫你别的名字。”
裴知礼看时于认真严肃的样子,紧张的吞咽口水。“开什么玩笑呢,时于。我不是裴知礼,是谁。”
时于对他的表情意料之中,眼含歉意,“抱歉,我就是觉得你的行为方式与我们大相径庭。”
“没事,但我们是盟友,你不必试探我,该死的我自然会说。”裴知礼苦笑,万分悲凉。
台上戏曲声不断,悠扬婉转。
裴府,宋母一脸担忧,整个人都苍老了几分。
“阿瑾呀!你好苦。“
宋母的声音像一缕春风,轻轻拂过裴知瑾的耳畔。那只经过岁月却依然修长白皙的手掌,此刻正温柔地拍抚着她僵硬的肩膀,一下又一下,仿佛要将所有说不出口的疼惜都透过这简单的动作传递给她。
裴知瑾木然地站着,面如土色。她原本巧皮的面容此刻灰败得吓人,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像是被人掏空了所有生气。窗外斜照进来的夕阳为她镀上一层血色光晕,却衬得她的脸色更加惨淡。
裴琰用力揉山根,“今早在朝堂上,陛下直接无视我的奏折。陛下果真要对裴家下手了,他难道忘了当年他不过是不受宠的皇子,是谁陪他一步一步杀上皇位的,平定判乱的。如今权势滔天,忘了我们这些老人。竞如此羞辱我裴家女。”
一位女子先被赐婚,退婚,继而收入后宫。是莫大的羞辱,被人耻笑,难以立足。
“你小声点,小心隔墙有耳。”宋母小声道。
裴琰不屑地嗤哼一声,没再说话。转头裴知礼正失魂落魄,脚步虚浮往里走来。他身后残阳如血,漫天红光。
宋母惊叹一声,示意裴琰去问问情况,安慰安慰。
“你又怎么了。”裴琰有些别扭。
“我好累。”裴知礼声音沙哑,尽显疲惫。
小许拎着裴知礼的弯刀,疾步走来,行礼。“见过家主,夫人。公子,小姐。”
“公子,刀。”
裴知礼左手反握的弯刀紧贴腰际,冷铁与皮革相触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右手长刀直立当胸,刃口凝着一线霜色,将飘落的杏花无声剖成两半。
忽见他足尖碾地,青苔在靴底迸出汁液。右腕陡翻,刀光如银蛇窜起,破空声惊得檐下麻雀齐齐振翅。左刀同时自腰间绞出,两道寒芒交错成十字,将晨雾撕开又合拢。衣袂翻飞间,刀势忽变刚猛,劈砍时肩背肌肉在布料下起伏如浪,竟带得四周老柿树的枯枝簌簌作响。
此时方见他额前渗出细汗,随呼吸蒸腾成淡淡白气。双刀一隐一现,恰似收拢羽翼的夜枭。
裴知礼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发泄心中万般惆怅。
这套刀法是现代父亲教他的,怀念以前的日子但一去不复返。
回府的时候,他看见街上流民被官兵驱赶,他打听过流民是从千里之外的妫州逃往建康。在他击溃契丹分部后,契丹重振旗鼓,发起更猛的一轮斗争,妫州失守。
命运不公,有的人出生便是天潢贵胄,锦衣玉食。有的人穷尽一生都无法吃一顿饱饭。既然回不去,躲不掉,便开辟一条前无古人的新路。
即便穷尽一生,也万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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