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窗外竹影婆娑，映在青石地面上摇曳如墨。裴知礼的卧房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他很想知道今日早朝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竟然撤走了他院里的所有人，只有小许对他定时送来饭菜，并喂他吃完，可在这漫长的喂饭过程中，任凭裴知礼怎么出言恐吓，软磨硬泡小许都闭口不言。

他现在心情无比急躁，迫切的希望有人来为他解开迷云。

“哎呀，裴公子怎么被打了。”时于悄无声息地推开雕花木门，月光顺着他的衣角流淌进来。他看见裴知礼正趴在锦缎软榻上，面部因疼痛而扭曲，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

“滚，都怪你。”裴知礼艰难地转过头，脸色惨白如纸，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他看见时于那张似笑非笑的脸，顿时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被。

“年轻人，火气别这么大。”时于轻拂衣袖，慢条斯理地在黄花梨木椅上落座。他修长的手指提起青瓷茶壶，茶水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茶香顿时在室内氤氲开来。

“你看着能比我大几岁。”裴知礼嘶哑着嗓子，喉结上下滚动，“给我喂点水。”

时于执壶的手微微一顿，茶盏中的水面泛起细微的涟漪。“很多岁。”他淡淡道，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窗外竹叶的沙沙声淹没。

时于斟了杯茶，缓步走到榻前。月光透过窗棂，在他俊美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自己拿。”他将茶盏递到裴知礼面前，居高临下地睨着对方。

裴知礼抬眼望去，只见时于那双眼在烛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他挣扎着想抬手，却牵动了背上的伤口，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拿下来点。”裴知礼咬牙道，额角渗出冷汗。

时于唇角微扬，俯身将茶盏凑近。裴知礼仰起头，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他的目光始终未离开时于的脸，带着几分探究和倔强。

茶盏相触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时于感受着对方温热的呼吸拂过手背，不知为何觉得指尖有些发烫，不自觉地想要缩回手。

“今日早朝，”时于突然开口，声音比往常低沉了几分，"陛下一共收到五十封奏折。"他转身走向窗边，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掩饰那一丝不自在。“有二十一本是弹劾裴府，剩下的全是弹劾你的。”

“哇塞！”裴知礼猛地撑起身子，随即痛得龇牙咧嘴，却仍不忘夸张地挥舞着手臂。这个动作牵动了伤口，鲜血顿时在雪白的中衣上洇开一朵红梅。

“弹劾的内容别无二致，”时于背对着他，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都是说裴琰堂堂二品辅国大将军竟然会教出你这个逆子，有通敌叛国，崇洋媚外之嫌。”

“昨天那群人还在夸我天资聪颖。”裴知礼抓起枕边的玉骨折扇狠狠砸向地面，扇骨应声而断。“今天竟敢说老子崇洋媚外！”他咬牙切齿的样子像只炸毛的猫，“一群狗东西，呸！”

时于转身，月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一道清冷的轮廓。“你难道是第一天混迹官场？”他缓步走回榻前，弯腰拾起断成两截的折扇，指尖轻轻抚过扇面上精致的山水画。

“就是很烦躁。”裴知礼泄气地趴回榻上，把脸埋进软枕里，声音闷闷的，“老子从幼儿园开始学英语，怎么，有本事去教育局说，把英语排除在九门课以外。”

时于眼神一凛，手中的断扇"咔"地一声合拢。“你在麟德殿上不是说是半年前妫州边关所习得。”他俯身逼近，阴影完全笼罩住榻上的人，“教育局是指礼部？幼儿园是指学堂？”

裴知礼惊觉失言，眼珠不安地转动着。窗外忽然刮过一阵疾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晃，两人的影子在墙上纠缠成一团。

“时于，你也有病。”裴知礼索性破罐子破摔，抓起另一个软枕砸向对方，“你扪心自问从我俩认识以来你试探过我多少次，我又试探过你多少次。”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能不能真心换真心？”

"不能。"时于轻松接住飞来的软枕，随手抛回榻上，丝绸衣袖在空中划出流畅的弧度。“对呀，我试探过你不下百次，”他露出一个狡黠的笑，“要不你自己说？”

“不能，”裴知礼有样学样地扬起下巴，眼中闪着倔强的光，“你慢慢猜。”

“对了，你来找过我这么多次，没人发现？”

“没有，你以为时都像你一样。”时于似笑非笑。

“回答就回答，何必拉睬我。你还没同我说，我父亲的态度和陛下到做法。”

“求我，我就勉为其难告诉你。”时于道。

“我说大叔，你想爪子。”裴知礼无语的讲起了方言。

时于绷不住脸上的笑，径直离开卧房。

“你走什么！”

时于待在院子里，从腰间抽出软剑，借着月光。照清自己的容貌，叹了口气。纵身一跃，翻墙离开。

夜风渐起。

半个钟头过后，卧房的门重新被打开。

裴知礼正闭目养神听见动静头都没抬，“你怎么才来，大男人至于吗。”

“什么。”

不是时于的声音！

裴知礼猛抬眼，是裴琰。

“是我吩咐小许不告诉你的。”裴琰明显憔悴几分，坐在他床边。

裴知礼悬着的心放下，幸好，裴琰认为是小许而不是别人。

“嗯，所以到底怎么了。”他闷闷道。

裴琰表情沉重，“阿斯兰，死了。”

一声突兀的惊雷炸响，黑夜宛如白昼。

“陛下虽然封锁了消息，但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谋杀？”裴知礼蹙眉。

裴琰点头：“是，藏在暗处的老鼠闲不住了，就像五年前许家灭门一样。”

“陛下这些年就为了铲除几大世家疏于对朝政的处理，各个地方灾难不断，大梁早就是一副徒有其表的空壳了。”

“怦！”又一声惊雷。

天空哭吟，大地咆哮！

雨水不断倾泻，迅猛而威武。

暴风雨盖过他的声音，裴知礼扯着嗓子，“爹！我应该做些什么！”

裴琰摇头，目光如炬，“记住在祠堂我说的话。”

“我一定不会忘的。”

裴琰没有打伞，消失在雨幕中。

“娘娘，阿斯兰死了！”

“本宫知道了。”

裴知瑾一身素衣，面露倦色，她抚了抚头上的白玉簪。

自她入宫以来，陛下从未来过清风院，也没照她侍寝。这对裴知瑾来说是好事，诺大的后宫少有人母族势力大于她。

不幸的是，裴知瑾被限制了人身自由，喜提禁足。

在裴府的时候她虽然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至少还有爹娘兄长陪她，乐趣也不少。

清风院有假山有池塘有秋千，裴知瑾却不喜欢，幸而兄长得知她会无聊，安排了个暗卫给她，才让他免于与世隔绝的处境。

“庄药，兄长他最近如何！”裴知瑾攥着帕子的手指节发白，一双杏眼微微泛红，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庄药就是那位暗卫。

“公子他被老爷打了，卧床不起。”庄药一身黑色劲装，手上抱着一把长剑。他斜倚在墙面上，身形如松般挺拔，当目光触及裴知瑾时，那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睛却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啊！兄长一直很懂事，不知道为什么从他回来以后整个人像变了个人。好生奇怪！”裴知瑾蹙起秀眉，脸上写满困惑与担忧。她无意识地绞着手中的丝帕，指节都泛起了青白。

庄药闻言，嘴角不自觉擒着一抹温柔的笑意，眼角微微弯起：“我觉得公子为人处事八面玲珑，有勇有谋，尤其是在战场上的时候，那可真是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他说着，目光灼灼地望向裴知瑾，眼底的柔情几乎要溢出。

“我们说的是一个人吗？”裴知瑾惊讶地睁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从小我爹就说兄长不是个练武的料子，祖传的弯刀也只学了个皮毛。”她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可有天晚上我见兄长一步一斩，一旋一劈，刀随身走，人借刀势，竟似游龙戏浪。竟得父亲真传！”说到兴奋处，她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脸颊都泛起淡淡的红晕。

庄药眼中精光一闪，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微微前倾身体，做出好奇的样子：“哦？是嘛？那还有其他反常的事吗？”他状似随意地问道，手指却不自觉地摩挲着剑鞘。

裴知瑾突然警觉地后退半步，眯起眼睛打量他：“问这个干嘛！”她一副戒备的姿态，但眼中的警惕很快被好奇取代。

庄药立即换上人畜无害的笑容，挠了挠头，露出几分少年人的腼腆：“我才跟公子不久，想多了解了解他的事。我也想和小许哥一样优秀！”他说着还用力点了点头，眼神真挚得让人不忍怀疑。

“哦，行，我和你说……”裴知瑾的戒备瞬间瓦解，眉开眼笑地拉着他坐在石阶上。她手舞足蹈地讲着，时而掩嘴轻笑，时而瞪大眼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庄药专注地听着，时不时恰到好处地露出惊讶或赞叹的表情，引得她说得更加起劲。

“对了，你可不要告诉别人！”最后她突然正色，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眼睛瞪得圆圆的，像个分享秘密的小女孩。

“不会。”庄药郑重点头，右手抚胸作保证状，眼中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

教坊司三楼，暗房。

“主上，以上这些都是裴知瑾同属下讲的。”庄药单膝跪地，头深深低下，恭敬得近乎卑微。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将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勾勒得格外分明。

“嗯，你继续盯着。”依旧是上次那个黑衣人。他懒散地靠在太师椅上，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扶手。面具下的眼睛似笑非笑，让人捉摸不透。

“属下告退！”庄药刚起身准备离开。

“等等。”黑衣人突然开口，声音轻飘飘的，却让庄药浑身一僵。“裴知礼对时于情感似乎不一样，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杀他。”他缓缓起身，踱步到庄药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你要是喜欢裴知瑾，我不会阻止。”

庄药闻言瞳孔骤缩，脸色瞬间煞白。“属下不敢妄想。”他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声音都变了调。

黑衣人轻笑一声，伸手虚扶了一下：“怕什么，我又不是吃人的怪物。”他语气轻松，却让室内的温度仿佛骤降。

庄药低着头不敢抬起，暗自腹诽：您不吃人，但会杀人！他的后背已经湿透，紧握的拳头指节发白。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黑衣人突然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温热的呼吸喷在耳畔，却让庄药如坠冰窟。“退下吧。”

庄药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房间。直到走出很远，他才敢抬手擦去额头的冷汗，脸上的血色久久未能恢复。

等他走了，黑衣人才慢悠悠地坐回椅子上，自言自语道：“我又不会窥心，真不经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