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的纸页有些粗糙，带着经年累月特有的脆弱感。昏黄的台灯光晕像一层陈旧的滤镜，笼罩着摊在我膝头的日记本。空气里只有我自己。

一直以为日记是老师布置的令人绞尽脑汁难以完成的作业，直到这一刻，我才恍然。鬼使神差中，我在少年时故作老成的笔迹中疯狂地搜索着有关他的印记，连我自己都未曾明白，明明已经放下，心底的暗流为何如此汹涌。

“陆钦之”

这三个字，笔尖落得格外重，墨迹甚至有些晕开，像一个丑陋的、结痂的伤口，突兀地钉在这泛黄的青春里。

十年了，我以为时间是最好的漂白剂，足以冲刷掉那些酸涩、不甘和隐秘的悸动。可仅仅只是默念这个名字，那些刻意尘封的画面就争先恐后地撕裂记忆的幕布，汹涌而来。

一股尖锐的酸楚混合着迟来的钝痛，狠狠攥住了我的心脏。不是撕心裂肺，是那种沉甸甸的、浸入骨髓的疲惫和遗憾，闷得人喘不过气。原来有些东西，不是忘了，只是被埋得太深，深到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如今被这破日记本硬生生挖出来，血淋淋的。

我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将那页写着“陆钦之”的纸攥得皱成一团。太累了，身体累，心更累。像被抽干了力气，我颓然地将额头抵在日记本冰凉的硬壳封面上。

也许是内心太过沉重，一阵眩晕感朝我袭来。

睡吧......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意识在沉重的疲惫和翻江倒海的情绪里渐渐模糊、下沉。窗外城市的夜光透过窗帘缝隙，在眼皮上投下光怪陆离的幻影，仿佛坠入了一个由遗憾编织的、深不见底的漩涡。

我紧紧抱着那本日记，汲取着它所带来的一丝丝凉意。带着我所有未完成的、狼狈的青春，沉沉睡去......

指尖下冰凉的触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滚烫的阳光。震耳欲聋的喧嚣不是电视里的背景音，而是真实的、属于无数少年少女的、混杂着兴奋、好奇和一丝不安的声浪，像实质性的潮水，狠狠拍打着我的耳膜。

眼皮被一种蛮横的、带着灼热温度的光线强行扒开。刺目的白光让瞳孔瞬间收缩，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什么味道？新刷油漆的刺鼻，混合着尘土、汗水和少年人特有的蓬勃热气，一股脑儿地钻进鼻腔，呛得我一阵晕眩。

视野从模糊到清晰。

不是卧室熟悉的天花板。是攒动的人头，一张张写满兴奋和好奇的、稚气未脱的脸。巨大的红色分班榜像一块烙铁贴在眼前，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灼烧着我的视线。

蝉在头顶聒噪不休，夏末的阳光像滚烫的沙子，铺天盖地地砸在身上。

我......在哪？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我下意识地低头——心脏，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止了跳动。

蓝白校服。崭新，硬挺，带着久远到陌生的布料触感，此刻却无比真实地包裹着我的身体。袖口下露出的手腕，纤细，苍白，是属于少年人的、还未曾被岁月打磨的形态。

我紧紧搂在胸前的硬壳本子，消失了。仿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一道门，在我跌入这荒诞时空的瞬间，就悄然关闭、消散。

血液似乎冲上了头顶，又猛地倒流回脚底，眩晕感排山倒海。我像个被钉在原地的木偶，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分班榜上那个名字，如同诅咒，又似惊雷，在混乱的意识里反复炸响，震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陆钦之！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四肢百骸。

逃！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时间节点，离开这个......即将再次遇见他的地方！曾经的苦涩、角落里的沉默、无数次擦肩而过的失落、散伙饭上那句轻飘飘的“前程似锦”......所有被刻意遗忘的、细密的疼痛，在这一刻争先恐后地翻涌上来，几乎将我淹没。

不能见他。至少......不是现在。我还没有准备好再次面对那双曾经对我视若无睹的、明亮的眼睛。重来一次，我依旧是那个笨拙、退缩的白屿。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猛地转身，脚步踉跄，带着一种溺水者般的仓皇。试图挤出身后喧闹的人群，逃离这个回忆过于沉重的地方。

就在我即将撞开人群缝隙的刹那——一只带着惊人热度和汗意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少年人的力道和莽撞，猝不及防地、精准地抓住了我的左手手腕！

“嘶！”

手腕上传来的滚烫触感和微痛让我倒吸一口冷气，像是被烙铁烫到。

世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手腕上那灼热的禁锢，和我胸腔里那颗快要炸裂的心脏。

时间被无限拉长。

我像一具生锈的机器，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艰涩的呻吟。在一种近乎宿命般的牵引下，我极其极其缓慢地，对上他的眼睛。

阳光勾勒出少年挺拔的轮廓。汗水沾湿了他额前微卷的碎发，有几缕贴在饱满的额角。他微微喘着气，胸口起伏，显然是一路挤过来的。那双眼睛......那双曾无数次在人群里掠过我、也曾在散伙饭上迷蒙望向我的眼睛，此刻正清晰地、牢牢地锁定着我。

不再是漫不经心的掠过，不再是醉酒后的迷离。

那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是难以置信的狂喜？是深不见底的恐惧？还是某种……和我灵魂深处一模一样的、被时光洪流狠狠冲刷过的惊悸？太过复杂，太过汹涌，几乎要将我吞噬。

他的嘴唇抿得很紧，下颚线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抓住我手腕的手指，也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份颤抖，透过滚烫的皮肤，清晰地传递给我。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声的、惊心动魄的对视压垮时，他紧绷的嘴角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白屿。”

声音不像记忆中那般清亮飞扬，反而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依旧残留的沙哑和紧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却带着千钧之力。

“我……” 他似乎想说什么，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却只是用一种近乎凶狠的、却又藏着某种脆弱执拗的眼神死死盯着我。

我被他盯得忘记了动作，任由他攥着手腕，大脑如同死机一般。

不该这样的，当年那个清亮的眸子与眼前的他难以重叠。

或许是感觉到了不妥，在我愣神之际，他颤颤地松开了手。

我缓慢地扯出一个微笑，

“没想到陆同学也选了文科……”

明明是那么熟悉的一张脸，明明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在真正对上他这一刻生生咽了回去。

“那个，我还有事，先走了。”

我没有看清他的表情，也没有去过多的思索他到底哪里不对，我只知道十七岁的陆钦之他就这样，活生生的，带着滚烫的青春气息，再一次，猝不及防地站在了我面前。

我只看见了他眼底清晰映出的，那个同样穿着蓝白校服、一脸惊惶苍白的我。

时间折成纸，我将自己藏在褶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