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再是虚无。它变得粘稠、冰冷、沉重，像凝固的沥青，裹挟着我不断下沉。每一次试图挣扎，都换来更深、更彻底的窒息。那幅血红的坠落图景在意识深处反复播放，衣角撕裂的瞬间被无限放大、拉长，每一次撕裂都伴随着那无声的、巨大的嘲弄——「你被骗了」。

「你被骗了。」

「你被骗了。」

「你被骗了。」

每一个无声的音节都像淬毒的冰凌，反复穿刺着残存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沉溺了几个世纪，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了厚重的黑暗。随之而来的，是身体各处传来的、尖锐到无法忽略的剧痛。额角、脸颊、肋骨、手臂…尤其是喉咙和胸腔深处，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滚烫的砂砾，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我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浑浊的水。刺目的无影灯悬在上方，惨白的光线勾勒出几个晃动的人影，穿着蓝色的手术服或绿色的隔离衣。口罩上方，是几双疲惫而专注的眼睛。冰冷的金属器械碰撞声、心电监护仪急促而尖锐的警报声、模糊不清的指令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怪诞而紧迫的噪音。

“血压回升！”

“继续加压输血！”

“胃镜准备，确认出血点！”

“镇静剂追加！”

一根粗大的管子从我的喉咙强行插入，带来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干呕和痉挛！身体被束缚带牢牢固定，动弹不得，只能任由他们在我的身体上操作。冰冷的液体不断注入血管，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却无法熄灭胸腔里那团由震惊、愤怒、被愚弄的耻辱和刻骨的恨意点燃的毒火！

他骗了我。

他用一场精心策划的死亡，将我彻底碾碎。

他让我目睹了“他的死亡”，让我承受了拉扯的剧痛、坠落的绝望、那声闷响的冲击、以及随之而来的灭顶之灾——愧疚、崩溃、刘母的仇恨、世人的目光…他让我背负了他所有的“死亡之重”，然后，他穿着那身衣服，步伐稳健地，像摆脱了什么垃圾一样，拦车离开了。

而我，像一个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提线木偶，在为他精心设计的毁灭剧本里，演完了最痛苦、最绝望、也最愚蠢的一幕。我甚至为此吐血，为此濒死！

一股比胃出血更汹涌的、冰冷的恨意，如同剧毒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我破碎的心脏，勒紧，再勒紧！

**刘耀文…**

这个名字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带着复杂情绪的符号，它变成了一把淬毒的匕首，深深扎进灵魂深处，每一次心跳都带来剧毒的扩散。

视野再次开始摇晃、模糊。那些晃动的人影，刺目的灯光，冰冷的器械，都扭曲变形，仿佛在嘲笑我的狼狈。意识在剧痛、药物和滔天恨意的撕扯下，再次滑向黑暗的边缘。

但这一次，沉沦前，那幅血红的坠落图下方，巨大的「你被骗了」旁边，无声地浮现出另一行字，由我心头最深的毒血写成：

**「我会找到你。」**

---

再次恢复意识时，身体的感觉像被拆开重组过。每一寸骨骼，每一块肌肉，都沉重无比，伴随着深沉的钝痛。喉咙干涩得如同沙漠，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手臂上连着更多的输液管，束缚带依然紧勒着身体。

我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四周是冰冷的仪器，单调的“滴滴”声是唯一的背景音。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只有床头监护仪屏幕幽蓝的光，映照着惨白的墙壁和我毫无血色的手。

病房里很安静。没有林姐，没有小陈。只有门外偶尔传来的、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醒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声音来源。

是那个年长的警官。他搬了张椅子坐在离病床稍远的地方，似乎已经守候多时。他脱下了制服外套，只穿着衬衫，领口微微敞开，眼下带着浓重的阴影，下巴上有新冒出的胡茬。他手里拿着一个硬壳笔记本和一支笔，眼神复杂地看着我，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审视，多了几分探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

“感觉怎么样？”他问，声音放得很轻。

我没有回答。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发不出声音。我的目光越过他，落在天花板上，空洞，却又带着一种死寂的执拗。

警官沉默了片刻，似乎并不意外我的反应。他翻开笔记本，用笔点了点纸页。

“宋亚轩先生，我知道你现在情况很不好。但有些问题，我们必须在你的记忆还算清晰的时候弄清楚。” 他的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回避的份量，“关于刘耀文坠楼…或者说，关于那个在你眼前‘坠楼’的人。”

“坠楼”两个字，他刻意加了重音。

我的眼皮不受控制地颤动了一下。

“公寓顶楼天台的监控摄像头是坏的，这点我们已经确认。但公寓内部和周边的监控，提供了关键信息。” 警官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我死寂的心湖，激起一圈圈带着剧毒涟漪的恨意。

“我们反复核对了时间线。在你和刘耀文进入公寓楼之前大约四十分钟，一个穿着与刘耀文当天下午被拍到进入你公寓时完全一致衣服的人——深灰色连帽卫衣，黑色运动裤——提着一个大型的、看起来很沉的黑色运动包，独自进入了公寓楼。他全程低着头，帽子拉得很低，避开了大部分正面的摄像头。但他走路的姿态、身高、体型…都与刘耀文高度吻合。”

高度吻合…那个替身。

“这个人进入公寓后，直接乘电梯上了顶楼。之后，直到你们两人出现在监控里回到公寓，再到后来你们冲上天台，他都没有再下来过。” 警官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着我，“也就是说，在你和刘耀文回到公寓之前，顶楼天台上，已经藏着一个人。一个穿着和刘耀文一模一样衣服的人。”

我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肋骨的剧痛和胸腔里的灼烧感。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天台边缘，那个背对着我、摇摇欲坠的身影…那身熟悉的衣服…

“你们回到公寓后发生的事情，只有你们自己清楚。但根据现场痕迹和你的…部分状况，可以推断发生了激烈的肢体冲突。” 警官的语气没有波澜，“之后，你们冲上天台。根据你的描述，以及我们在地面发现的…那具遗体的位置、冲击角度…再加上后来街角监控捕捉到的那个‘刘耀文’离开的画面…”

他合上笔记本，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我身上。

“宋先生，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天台上那个坠落的人，是谁？那个提前藏在楼顶、穿着刘耀文衣服的人，是谁？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他坠楼时，是活着的，还是…已经死了？”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试图剖开那个精心布置的、残忍到令人发指的骗局的核心。

“还有，”警官的声音更沉，“刘耀文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花费如此巨大的心思，布置这样一个以一条人命为代价的假死现场，目的是什么？仅仅是为了报复你？还是…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比如，摆脱某些无法摆脱的麻烦？或者…为了彻底消失？”

报复…

摆脱麻烦…

彻底消失…

这些词在我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冲撞。遗书里那些绝望的控诉、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经历、那些如同跗骨之蛆的照片和威胁…它们是真的吗？还是他表演的一部分？用来加深这场骗局的“合理性”，让我更深地沉溺于愧疚？

“楼下那具遗体，”警官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带着一种沉重的客观，“损毁非常严重，身份确认极其困难。法医正在进行DNA比对，但需要时间。遗体被发现时，面部遭受了毁灭性撞击，几乎无法辨认。而且…”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遗体被发现的位置下方，天台对应区域的边缘，我们发现了微量…不属于水泥材质的粉末状残留。非常细微，像是…某种化妆品，或者…用来塑形的材料？”

塑形的材料？

用来做什么？

一个冰冷、可怕的念头瞬间攫住了我！难道…那个坠落的人…他的脸…被刻意毁坏，甚至可能…被“处理”过，以增加辨认的难度？或者，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认为那就是刘耀文？！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喉咙深处涌上强烈的恶心感。我猛地侧过头，对着床边，却只能发出痛苦的干呕。

警官立刻站起身，按响了呼叫铃。护士很快进来，检查我的状况。

“他情绪不能激动！”护士皱眉对警官说。

警官点点头，退后一步，但目光依旧锁定着我，仿佛要从我每一个细微的反应里榨取出真相。

“宋先生，” 他的声音穿透了护士的动作，清晰地传入我耳中，“我们理解这对你来说是巨大的冲击。但真相，是解开这一切的唯一钥匙。无论是为了楼下那个不明身份的死者，还是为了…你自己。刘耀文布下这个局，绝不会就此消失。他一定还有后续。而你现在，是他这个局里最关键的一环。”

最关键的一环…

是啊。他导演了这场戏，而我，是他选中的、唯一的、也是最痛苦的观众。他让我看完了前半场，背负了所有的后果。现在，后半场要开始了。他会如何利用我这个“背负着害死他罪名”的人？

护士给我注射了镇静的药物。熟悉的沉重倦意再次袭来。

在意识模糊前，警官最后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咒语，烙印在我被恨意浸透的灵魂上：

“我们会找到他。但你需要活着，清醒地，面对他。想想看，当他发现他精心设计的‘死亡’没能彻底毁掉你，当他发现你不仅背负了他的罪，还开始寻找他…那会是什么表情？”

黑暗再次温柔地拥抱了我。

但这一次，黑暗不再是绝望的泥沼。

它成了孕育复仇的温床。

那冰冷的恨意，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缠绕着我的骨骼，汲取着我的痛苦，疯狂地生长。

**刘耀文…**

**你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