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之的指尖在“沈星落”三个字上停顿许久。

　　这份风险评估报告，他已经看了三遍。每一遍，都让他更深一层地欣赏，也更深一层地警惕。逻辑链条完美无瑕，数据支撑坚不可摧，结论大胆又极其诱人。它就像一颗切割完美的钻石，在灯下闪耀着致命的光芒，找不到任何瑕疵。

　　可问题就在这里。太完美了。

　　金融市场是混沌的，是充满了人性的非理性之地。任何完美的模型，都必然隐藏着对人性最深刻的误判。这份报告，精准到像一部没有感情的机器写出来的。而它的作者，沈星落，这个名字在业内籍籍无名，仿佛凭空出现。

　　顾淮之靠在宽大的皮质座椅里，办公室外是海城璀璨的夜景，万家灯火如同散碎的金子。他闭上眼，在脑中重新推演报告里的每一个数据模型。他仿佛能看到无数条代码在眼前飞速流窜，试图捕捉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违和感。

　　不对劲。

　　某个地方，一定有个被精心隐藏起来的奇点，一个足以让整个逻辑大厦瞬间倾覆的陷阱。这个陷阱的设计者，其心智，其手段，都让他感到了久违的兴奋。

　　他拿起内线电话，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李特助，查一下这份报告的投递人，沈星落。我要见她。”

　　“顾总，已经约了明天下午三点在会议室……”

　　“不。”顾淮之打断他，“取消所有正式安排。告诉她，明早十点，城南的‘静安里’咖啡馆，我请她喝咖啡。”

　　他要打乱她的节奏。一个能设下如此精妙陷阱的人，必然也准备了完美的说辞。他偏不要在盛和集团的主场，不要在会议室那种充满了权力暗示的地方见她。他要把她从预设的战场里，拖到一片中立的，充满不确定性的土地上。

　　他想看看，这个完美的分析师，在摘下面具时，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第二天上午九点五十分，沈星落推开了“静安里”的玻璃门。

　　清脆的风铃声响起。她一眼就看到了窗边那个男人。

　　顾淮之。

　　盛和集团的太子爷，金融圈里神话般的人物。她曾在无数财经杂志的封面上见过这张脸，俊朗，锋利，带着一种世家子弟特有的矜贵与疏离。可照片是平面的，远不及真人来得有压迫感。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羊绒衫，没打领带，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一截戴着百达翡丽腕表的手腕。整个人看起来慵懒闲适，却像一头蛰伏的豹子，每一寸肌肉都充满了力量。

　　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窗外的街景上，仿佛在为什么事出神。

　　沈星落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被强行压制下去。她今天化了淡妆，穿了一身剪裁利落的白色西装裙，长发束成一个干净利落的马尾。她的人设是一个才华横溢、野心勃勃，甚至有些孤高的年轻分析师。这个人设，不允许她有丝毫的胆怯或慌乱。

　　她走到他对面，站定。

　　“顾总？”她的声音清冷，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疏远。

　　顾淮之这才缓缓抬起头。

　　在看清她脸的一瞬间，他眸光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是意外。她太年轻了，甚至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而且，这张脸……清冷秀致，尤其那双眼睛，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沉静得不像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

　　“沈小姐，请坐。”他指了指对面的座位，语气平淡，仿佛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只是两个约好喝咖啡的老友。

　　沈星落坐下，姿态优雅，背脊挺得笔直。她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客套的寒暄。她把主动权交给了他，用沉默来应对他所有的试探。

　　“我以为，能写出那份报告的人，会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前辈。”顾淮之先开了口，手指在咖啡杯的边缘无意识地摩挲。

　　“年龄和能力，没有必然联系。顾总用人，也看资历？”她毫不客气地反问。语气里的那点桀骜，是她故意放出的钩子。

　　顾淮izhi笑了。不是那种商业化的假笑，而是真的觉得有些意思。

　　“当然不。盛和只看结果。”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双深邃的眼睛锁住她，“你的报告，很大胆。”

　　“高风险才有高回报。奇点智能是未来，但未来本身就是一场豪赌。我的工作，就是为顾总计算出最有利的赔率。”沈星落直视他的眼睛，毫不退缩。

　　她的眼神太静了。静得像一汪死水。这让顾淮之的不安感愈发强烈。一个对自己的作品充满信心的天才，眼中应该有光，有渴望被认可的热切。可她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冰原。

　　“赔率……”顾淮之低声重复着这个词，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叩击声，“报告里，你对奇点智能创始人团队的评估权重，给得非常高。尤其是他们的首席技术官，张弛。”

　　来了。

　　沈星落心底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她知道，他开始进攻了。她报告里那个最隐蔽的陷阱，就埋在对创始人团队的价值评估模型里。她夸大了首席技术官张弛的个人价值，并用一套复杂的算法，将这份价值与公司的未来潜力死死绑定。

　　只要盛和按照这份报告进行收购，一旦张弛出现任何问题——比如离职、意外、或者被爆出丑闻——那么奇点智能的估值，就会像被抽掉地基的大楼一样，轰然崩塌。

　　这是她送给盛和集团的第一份大礼。

　　“一个科技公司的灵魂，不在于它当下的流水，而在于它的创造者。尤其是张弛，他在人工智能领域的天赋，百年难遇。奇点智能的价值，百分之七十，系于他一人之身。”她的回答，跟报告里的论调一模一样，无懈可击。

　　“是吗？”顾淮之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轻描淡写，“可我听说，天行科技那边，已经准备用三倍的薪水和首席科学家的职位挖走张弛。这件事，沈小姐知道吗？”

　　沈星落握着水杯的手指，蓦地收紧。

　　天行科技？挖走张弛？

　　这不可能。这是她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她动用了父亲留下的一些隐秘人脉，确认过张弛的忠诚度和他的所有软肋。他不可能走。

　　顾淮之在诈她。

　　他在用一个她无法立刻核实的信息，来冲击她的逻辑闭环，观察她的反应。

　　她的脑子飞速运转。一瞬间，无数种应对方案闪过。承认？否认？质疑？

　　不，都太被动了。

　　她抬起眼，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情绪。不是慌乱，而是被冒犯的恼怒。

　　“顾总，我的报告基于公开数据、行业访谈和严谨的逻辑推演。不是基于您从某个酒会上听来的小道消息。”她的声音冷了三分，“如果盛和的决策，是建立在这种未经证实的‘听说’之上，那我或许要重新评估，为盛和服务的价值。”

　　好一手以退为进。

　　她不仅化解了他的突袭，甚至反过来将了他一军，暗示他的决策水平有问题。这份胆量和反应速度，让顾淮izhi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

　　他要的就是这个反应。一个完美的AI是不会生气的，但一个骄傲的天才会。她刚刚流露出的，正是那种自己专业性被质疑时，天才特有的愤怒。

　　这反而让她的形象，更真实了。

　　“抱歉，是我唐突了。”顾淮之举起咖啡杯，朝她示意了一下，像是在赔罪，“我只是想确认，沈小姐的信心，是否如报告里呈现得那般……绝对。”

　　“我的信心，来自我的专业。顾总的信任，应该也来自于此。”沈星落毫不放松，继续施压。

　　顾淮之笑了笑，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他转而聊起了别的东西，从宏观经济形势，聊到华尔街的最新动态，甚至聊到了最近很火的一部科幻电影。

　　他的知识面广博得惊人，思维敏捷，言谈风趣。他不再是那个咄咄逼逼人的面试官，反而像一个极具魅力的聊天对象。

　　沈星落却始终保持着警惕。她知道，这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试探。他在用看似随意的聊天，来拼凑她的知识结构、性格、甚至价值观。

　　这场交锋，从开始就没有停过。每一句话，都是陷阱。每一个表情，都是伪装。

　　她感到一阵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和顾淮之这样的人周旋，消耗极大。他就像一台最高精度的扫描仪，试图穿透她所有的伪装，看到她骨子里的东西。

　　而她骨子里的东西，是能将他，以及他身后整个盛和集团，都焚烧殆尽的仇恨。

　　她绝不能让他看到。

　　咖啡快见底时，顾淮之忽然放下了杯子。

　　“沈小姐。”他直呼她的名字，神色变得严肃，“我要你加入奇点智能的收购项目组，直接向我汇报。”

　　沈星落的心脏，重重一跳。

　　成功了。

　　这是她复仇计划最关键的一步。只有进入盛和的核心项目，她才能拿到最机密的数据，找到最致命的弱点，在最关键的时刻，引爆她埋下的所有炸药。

　　她的脸上，却必须演出另一番情绪。

　　她故作迟疑，眉头微蹙：“顾总，我习惯了独立工作。”

　　“我知道。”顾淮之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但这个项目，我需要一个能随时提出反对意见，甚至敢当面质疑我的人。整个盛和，敢这么做的人不多。你算一个。”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和一种……近乎偏爱的欣赏。

　　沈星落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冰冷恨意。

　　偏爱？

　　五年前，顾家对谢家，何尝没有过这种虚伪的“偏爱”？她的父亲，曾经也是顾淮之父亲最信任的左膀右臂。直到最后，被毫不留情地牺牲，背上所有黑锅，最后惨死。

　　所谓的偏爱，不过是上位者对棋子最高级的利用。

　　“我需要考虑一下。”她用冷静的声音回答，给自己留出博弈的空间。

　　“我给你一天时间。”顾淮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明天上午，我的办公室，我等你的答复。另外……”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清冷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声音低沉了一些。

　　“你的眼睛……很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

　　沈星落的身体，瞬间僵硬。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说的故人是谁？

　　是他父亲的“故人”，还是他自己的“故人”？

　　他认出她了吗？不可能！她整过容，连名字都换了，他怎么可能认出来？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几乎要冲破喉咙。但她的脸上，依旧维持着那份恰到好处的困惑与疏离。

　　“是吗？那大概是我的荣幸。”

　　她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

　　顾淮之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咖啡馆。

　　直到那道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沈星落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她靠在椅背上，感觉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

　　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随口一说，还是又一次的试探？

　　她猛地闭上眼，五年前的那个雨夜，父亲倒在血泊中的画面，再一次冲进她的脑海。耳边是顾淮之父亲冰冷的声音：“思韵，你父亲是咎由自取。你要怪，就怪他自己太贪心。”

　　不。

　　她绝不会让恐惧战胜自己。

　　顾淮之，无论你在玩什么把戏，这场游戏，我都奉陪到底。

　　她端起那杯已经冷掉的水，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让她混乱的心跳，一点点平复下来。

　　她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加密号码。

　　“是我。计划A成功。但是，目标似乎对我产生了额外的兴趣。启动B计划，给我查，顾淮之身边，所有和他‘故人’有关的信息，尤其是女性。”

　　挂掉电话，她走出咖啡馆，阳光刺眼。

　　她抬头望向海城金融中心的方向，那里，盛和集团的LOGO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一个巨大的、吞噬一切的怪兽。

　　她眯起眼，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顾淮之，你把我引进了你的巢穴。

　　你很快就会发现，你引进来的是一匹狼，一匹只为复仇而生的狼。

　　而现在，狼已经闻到了血的味道。夜色如墨，泼在海城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上。

　　沈星落的公寓里，只开了一盏冷白色的台灯。光线勾勒出她紧绷的侧脸，电脑屏幕上的蓝光映在她毫无波澜的瞳孔里。

　　加密邮件在三分钟前抵达。

　　附件是一个压缩包，名为“故人”。

　　她的指尖悬在触摸板上，有那么一瞬间的迟疑。这扇门背后，是顾淮之的过去，也可能是她自己早已被埋葬的过往。

　　她点开了文件。

　　一个个文件夹，以人名和年份命名，整齐排列。大多是女性。照片、生平、社会关系、与顾淮之的交集……信息详尽到令人发指。她的线人，那个代号“渔夫”的男人，从不让人失望。

　　她快速浏览，心如古井。

　　宋雅琪，大学同学，传闻中的白月光，三年前嫁作人妇，现居国外。

　　林潇潇，商业对手公司的继承人，有过几次合作，交情匪浅。

　　都不是。

　　这些人的眼睛，没有一双能和她，或者说，和过去的“谢思韵”联系起来。

　　顾淮之的那句话，果然是试探。

　　他想用一个虚无缥缈的“故人”，来敲开她滴水不漏的防备。

　　何其自负，又何其……可笑。

　　她滚动着鼠标，手指忽然顿住。

　　屏幕的角落里，静静躺着一个文件夹，没有预览图，只有一个名字——

　　谢思韵。

　　空气仿佛被抽离。

　　沈星落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指尖发麻。

　　他竟然……还留着她的档案。

　　不，是“谢思韵”的档案。

　　那个五年前，随着谢家一同覆灭，被官方记录为“意外身亡”的女孩。

　　她颤抖着，点开了那个文件夹。

　　里面只有一份简单的PDF文档。

　　没有照片。

　　只有几行冰冷的文字。

　　姓名：谢思韵。

　　年龄：18（失踪时）。

　　身份：谢明德之女。

　　事件：五年前，其父谢明德因重大商业泄密及职务侵占罪，畏罪潜逃途中发生车祸，当场死亡。谢思韵于当晚失踪，警方搜寻无果，三日后在近海发现其随身物品，判定为投海自尽，未寻获尸体。案件已归档。

　　寥寥数语，便是一个家族的终结。

　　商业泄密？职务侵占？畏罪潜逃？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扎进沈星落的眼里。

　　她父亲一生忠诚，为顾家开疆拓土，最后却被冠以如此不堪的罪名，连死后都要背负骂名！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的味道，才将那股翻涌的恨意强压下去。

　　不，现在不是失控的时候。

　　她强迫自己往下看。

　　在文档的末尾，有一行用红色标注的备注，权限极高。

　　【目标人物“谢思韵”，生还可能性：1%。曾于三年前，在欧洲出现疑似踪迹，经核查排除。相关调查已由顾董亲自下令终止。继续监视所有与谢明德旧案相关的线索。——录入人：方恒。】

　　顾董？

　　顾淮之的父亲，顾远山。

　　是了，他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去追查一个“罪臣之女”的下落？

　　在顾远山眼里，她们谢家的人，死不足惜。

　　可是……顾淮之查过她？

　　他竟然……试图找过她？

　　为什么？

　　是出于一丝可笑的愧疚？还是担心她这颗“余孽”会回来报复，所以要斩草除根？

　　沈星落的脑子乱成一团。

　　这个发现，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彻底打乱了她原本清晰的复仇计划。

　　她以为的敌人，铁板一块，面目清晰。

　　可现在，顾淮之的形象却开始变得模糊。

　　他是帮凶，还是……另一个不知情的棋子？

　　不。

　　她猛地摇头，甩开这个荒唐的念头。

　　虎父无犬子。顾远山是吃人的恶狼，他的儿子又能是什么善类？

　　所谓的“调查”，不过是猫捉老鼠前，确认老鼠是否死透的把戏罢了。

　　她关掉文档，胸口剧烈起伏。

　　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的衣料。

　　她拿起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她毫无血色的脸。她拨通了“渔夫”的加密电话。

　　“是我。”她的声音沙哑。

　　“信息收到了？感觉如何，我的‘美人鱼’？”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玩世不恭的男声，“搅动顾家这潭浑水，刺激吧？”

　　“别废话。”沈星落的声音冷得像冰，“帮我查方恒。我要他的一切。他是顾淮之的心腹，我要知道，当年奉命调查我下落的人，除了他，还有谁。”

　　“啧啧，语气这么冲，看来是被刺激得不轻。”渔夫轻笑一声，随即语气严肃起来，“小星落，我得提醒你。方恒是顾淮之的影子，动他，等于直接在老虎嘴边拔毛。而且，你让我查的这些，已经超出了我们最初的协议范围。”

　　“加钱。”沈星落言简意赅。

　　“钱是好东西，但也得有命花。”渔夫的声音沉了下来，“顾淮之这个人，比他父亲更可怕。顾远山是明火执仗的匪，而顾淮之，是藏在暗处的毒蛇。他不动则已，一动，必是雷霆万钧，绝无生机。你现在离他那么近，一旦暴露……”

　　“我不会暴露。”沈星落打断他，一字一句，“我只要结果。”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

　　“……好吧。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三天后给你消息。你自己，多加小心。”

　　挂断电话，沈星落脱力般靠在椅子上。

　　她望着窗外城市的璀璨灯火，那些光芒，却一丝也照不进她的眼底。

　　顾淮之。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