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往事（1）

八月正值盛夏时节，毒辣的日头直直照到了朱红的宫墙之上，凤栖宫中一身着淡海棠红绣牡丹云纹锦衣的女子端坐于殿中，华发绾成了垂华髻，一对掐丝凤凰钗至于其上，典雅又不失端庄大方，耳边的玛瑙耳坠虽不名贵，却显得其俏丽了几分，多了些小女儿的明媚与娇嫩。

这就是定国公的那位庶女，张霁榆。

“皇后娘娘，国公大人让奴婢提醒您，您已经许久未同府内联系了。”红萼跪伏在那华服女子脚下，身上穿着的俨然是一身低等宫女的衣服，而后直起身视线渐渐移向了正座，眼底满是冰冷隐隐带着几丝不屑，冷冷开口道，“娘娘，姨娘在府中可惦记着您呢。”

“本宫知道了，父亲还有何吩咐吗？”张皇后放下茶盏的手一顿，眸中流露出些许促狭。

“还望娘娘多注意圣上对于户部一事的看法。”红萼继续道：“国公只是关心圣上与娘娘而已，还望娘娘别多心才是。奴婢告退。”

待红萼转身退下后张皇后隐去了方才的神情，深深闭眼又叹了口气，重又拿起搁在一旁的账簿。

“娘娘。”一旁的书帷看着张皇后这不急不缓的样子有些忧心。

张霁榆自小便是在姨娘身边长大的，虽定国公从未苛待过其母女，嫡女们该有的课业她也一样学，但终究是个庶女，身份上还是有所差别。一年前定国公见圣上与齐王间势如水火，不好隔岸观火又不愿深陷其中，便将张霁榆送入宫中。可红墙深宫，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她不过是一个牺牲品。

“你想说什么？”张皇后抬起头看向皱着眉的书帷，这个自小便跟着自己并甘愿入宫陪伴的女孩，眼中不自觉得流露出几分怜惜。

书帷张了张口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坚定地看着张皇后。

“本宫知道你想说什么，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既入了宫那便是没有退路了。”她的声音很轻柔，很平静，像是一潭被寒风冻住的湖水，再多的落叶石子也激不起层层涟漪。

凤栖宫坐落于皇城的东南面，盛夏时节的上午正是阳光最好的时候，庭院中的几棵梧桐树长得十分茂盛，恰恰遮掉了直直射来的日光，只留得几缕缝隙中透出的微光洒落在殿前的石阶上。

“对了，再过几日便是肖丞相的大婚之日了，你将本宫的贺礼准备好，当日送去便是。”张皇后盯着殿外随风而动的树枝末梢，眼底浮上了一层落寞，显得老成了几分，回过神又对着书帷吩咐道。

御书房内，孝景帝眉头紧锁看着呈上来的奏章眼底满是不耐，一扬手便甩到了地上。这是一道请求恢复殿试时间的折子。因着先帝去世的那年动乱，南北又逢举子大闹，这殿试的时间便临时由四月改至了九月，现在礼部联名上了折子要求重改殿试时间，以尊祖宗之法，以敬礼乐道德。原本这事儿由礼部上书无可厚非，却偏偏撞上了孝文帝枪口。

今日早朝就湖广地区盐税亏空一事大理寺给出了审查结果：是湖广总督左崇明私吞盐税，垄断并倒卖盐，从中谋取暴利。

盐关乎着百姓生活的安康富足，关系着一国的盛衰。若盐政开明则有太平盛世，海晏河清；若盐入私囊则家国动荡，社会不安。

也难怪孝文帝如此生气，大乾建国不久，外有异族虎视眈眈，邻国坐看好戏，内里皇族争斗，大臣结党营私，国库已是勉强支撑，且自他登基来尤其加强了地方的监管，若说光凭左崇明一个区区地方官便可打通自盐商到漕运再到户部的路，孝文帝怎么都不相信。

“你看看这帮礼部的人，一天天就知道守着死板的道德礼教，只要朕不遂他们的意便是朕不尊祖宗之法，愧对先帝教诲！”

肖衍俯身捡起了折子，打开快速扫了一眼，又看了看满脸怒火的孝文帝心下了然：“陛下若是不愿意那驳了这折子就是。”

看着肖衍一本正经的眸子，孝文帝没好气儿地瞟了他一眼一边接了递过来的折子：“是，听他们唠叨的又不是你肖瑾澈！”

“今日上朝你也听到了，这陆同光明摆着就是在糊弄朕，朕看他这个大理寺卿也是可以不用做了。”孝文帝随手将折子堆到了一旁的废纸里，随后征询地看向了肖衍，“你怎么看？”

“陛下是想借此事先斩下齐王的一半羽翼呢，还是就先这么糊弄过去？”肖衍认真的眸中隐隐含着几丝令人琢磨不透的笑意。

齐王如今掌握着兵部和户部，大理寺和刑部应该也有力量渗透，且还有一支不为人知的军队，若是此事能够一查到底或许就能斩断他在朝中的半个羽翼。因此肖衍亦是在问是该动手清算了还是继续按兵不动。

两侧的阳光通过花窗透进了室内，照亮了小半个御书房。孝文帝直起了身缓缓抬头对上了肖衍幽深的眼，明亮的光束自下而上取代了他面上的阴影，光晕模糊下他从中看到的只有忠诚和信任。

“翁如，传旨下去，让肖相统领刑部和督察院一同审理此案，大理寺从旁协助，一月为期不得有误！”

“嗻。”

“臣遵旨！”

肖衍上前一步跪下行礼，与孝文帝相视一笑，那一抹光清晰地将两人的身形印在了屏风上。

“咳，陛下，后宫之事我本不该过问，只是......”肖衍见翁如出去后终于忍不住眼底浮上了一层戏谑之色，朝着孝文帝挑了挑眉。

“啧，什么人呐！”

说话间孝景帝随手抄过方才扔到废纸堆里礼部的折子砸了过去，与之附赠的还有一个大白眼。肖衍一个侧身轻松躲过了那折子，眸中笑意不减，努力崩住上扬的嘴角。

“先觉，你可是年少时就心悦人家了，好不容易迎娶为后，可不得讨讨人家欢心？”

先觉是孝文帝的字，“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意为先一步觉醒承担重任为民造福。

看着肖衍打趣的神情，孝文帝突然觉得有这么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还真挺烦人，什么丑事都知道！他拉着肖衍在殿前的台阶上坐下，一手撑头眼巴巴看向肖衍，纠结的神色中附上了一层无奈忧愁。

“肖瑾澈，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样，想娶就娶还不用顾忌啊。”

“我可没有，这不也是为了你嘛。”

“少来这套，别以为我不知道，依着你的性子若不是真喜欢便是杀了你你也不会愿意的。”

肖衍的脸色不受控地僵了一瞬，别过头闪躲了一旁的眼神：“咳，所以你是在担心张清祥？”

看着被自己堵到脸红的肖衍，孝文帝内心瞬间舒畅许多：“是我发现阿榆的宫里有张清祥派去的人，还与宫外有联系。”

话至于此，肖衍也不好再多说下去，只好拍了拍孝文帝的肩膀，闭了闭眼以示安抚和鼓励，这个过程还得他自己探索，毕竟张皇后是否自愿未可知，她对孝文帝什么态度也未可知。

出宫后肖衍想着先去趟刑部，左崇明早在大理寺审查之时便被押解到了京城，如今应该已被移交至刑部大牢。

“大人。”

说话的是督察院左副都御史常文济，官拜正三品。肖衍见他迎面过来朝着自己行了一礼也稍稍点头以示问好，深邃的眼眸隐隐含着一贯的笑意与冷淡。见他并未离开只随着自己一道走，肖衍开口问道：“常大人这是要与我一道去刑部？”

“是，圣旨一下，李御史便派下官走一趟刑部。”常文济稍稍落后于肖衍一步，闻言不卑不亢地开口。

督察院左都御史李暨一向是万事留一线的作风。虽为御史，理应上谏天子尽监督之责，下察臣民尽匡正风气之任，李暨虽巧舌如簧能言善辩，却极善与人周旋，以至于虽入督察院十数年却鲜少得罪人。像这种夹在大理寺与刑部之间两边得罪的事儿自然会被他推脱给下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