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的秋天，像一块吸饱了水分的旧海绵，沉重、阴郁，散发着腐朽与不安的气息。时间进入十月，梧桐叶落得愈发急切，铺满了南京路两侧的人行道，被无数匆忙或迟疑的脚步碾碎，粘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像一块块陈旧干涸的血迹。

租界内的空气绷得越来越紧，无形的弦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稍微用力，就能勒出血痕。报纸上的铅字越来越模糊不清，“前线大捷”的字样透着虚张声势的苍白，而关于宵禁提前、物资管制、某某商号被查封、某某“激进分子”失踪的告示却越来越多，像一道道黑色的符咒，贴在这座城市的表皮上，昭示着内里的溃烂。

76号的阴影，如同黄梅天里无孔不入的潮气，正悄无声息地弥漫、渗透，从那些挂着特殊牌照、车窗紧闭的黑色轿车里，从巡捕房突然增多的、眼神阴鸷的陌生面孔上，从弄堂口阿婆压低声音、充满恐惧的闲谈里，钻进这座孤岛的每一个角落。

肖战的生活依旧沿着固定的轨道运行：天不亮起床，推着那辆忠诚的“老永久”穿过尚未完全苏醒、却已透着紧张气氛的弄堂，到邮局领取沉甸甸的邮袋，然后开始他日复一日的城市穿行。路线、时间，精确得像钟表齿轮的啮合。

他熟悉每一条街巷的气息，熟悉那些或冷漠或客气的门房，熟悉报摊老板叼着烟卷的抱怨，也熟悉那些深宅大院门缝里偶尔泄露出来的、与这乱世格格不入的奢靡香气。然而，这看似一成不变的日常下，暗流汹涌。

王一博的变化，像投入平静水潭的石子，在肖战心底荡开一圈圈涟漪，久久不能平息。那晚关于霞飞路咖啡馆的“闲聊”之后，王一博似乎变得更忙，也更沉默。他依旧在《沪江日报》供职，白天常常外出“采访”，深夜伏案赶稿也成了常态。

但肖战敏锐地察觉到，这忙碌里掺杂了别的东西。最明显的是归来的时间。王一博开始频繁地在深夜甚至凌晨归来，远超过一份报馆工作的常规。

有时肖战在睡梦中被极轻微的开门声惊醒，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或远处霓虹的反光，能看到王一博的身影带着一身深夜的寒气，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滑进来。

他身上不再是单一的油墨和纸张气味，有时混杂着浓重的廉价烟草味，有时是尘土和汗水的味道，甚至有一次，肖战在迷迷糊糊中，似乎闻到了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那味道让他瞬间惊醒，心猛地一沉，睡意全无。

他屏住呼吸，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只听到王一博在门边极其小心地脱下外套，动作轻得像怕惊扰尘埃，然后才摸向自己的床铺。

那晚，肖战盯着倾斜屋顶模糊的轮廓，直到天色微明。王一博的疲惫也更深了。即使是在阁楼里有限的清醒时间，他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下也常常挂着浓重的青影。

伏案写作时，他揉捏太阳穴和紧锁眉头的次数明显增多，有时写着写着，笔会突然停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眼神深不见底，像在凝视着某个遥远而危险的深渊，带着肖战无法完全理解的沉重和决绝。

肖战给他倒水，轻声问他是不是报社压力太大，王一博往往只是摇摇头，扯出一个疲惫的笑：“最近……新闻多，上头催稿催得紧。”

这解释合情合理，租界的新闻管制越来越严，夹缝中求生存的报纸压力可想而知。

但肖战的心底，那个微小的疑窦却在悄然生长——这压力，似乎带着硝烟和血腥的质感。另一个让肖战心头一紧的发现，是关于王一博的随身物品。

一个飘着小雨的午后，肖战提前结束派送回来，王一博不在。阁楼里有些凌乱，桌上摊着写了一半的稿子。

肖战习惯性地想帮他收拾一下桌面，目光扫过桌角那个半开的旧抽屉——王一博通常放些私人物品的地方。里面除了常用的钢笔、墨水、几本翻旧的书，肖战无意瞥见了一个小小的、深棕色的玻璃药瓶，标签是外文，瓶身上没有任何中文标识。

出于一种莫名的直觉，肖战轻轻拿起瓶子看了看，里面是白色的小药片。他不懂外文，但那瓶子的样式和药片的样子，让他莫名联想到以前在药房见过的磺胺类消炎药。这东西在租界黑市上价格不菲，而且管控很严。王一博一个记者，为什么会备着这个？

他又仔细看了看抽屉，在几本书的缝隙里，还发现了一小卷干净的绷带和一小瓶碘酒。东西不多，藏得也不深，却像冰冷的针，刺了肖战一下。

他迅速将东西放回原处，尽量恢复抽屉的原状，心却跳得有些快。疑虑像藤蔓，一旦开始生长，就难以遏制。

肖战开始留意到更多细节。王一博偶尔带回来的报纸，有些版面的内容会被极其细微地折起一角，或者用指甲在某个词、某个地名下面留下几乎看不见的划痕。

有一次，王一博在灯下看一份刚印出来的样报，肖战递水给他时，眼角的余光扫到版面上一个关于某纱厂工人罢工被镇压的报道，王一博的手指在“工部局巡捕房协同维持秩序”这几个字下面，用力地、反复地划过，指关节都泛了白，仿佛要将那几个字生生抠掉。那无声的愤怒和压抑，让肖战心头震颤。

更让肖战忧心的是王一博行踪的不可预测性。他所谓的“采访”，地点似乎越来越偏，时间越来越长。有时说好晚上回来吃饭，却彻夜未归，第二天清晨才带着一身露水和疲惫出现，只含糊地说一句“线索断了，蹲守了一夜”。

肖战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明显消瘦下去的脸颊，那句“注意安全”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能说什么？他连王一博真正去做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默默地多买一份早点，把热水瓶灌满。一次意外，差点将这层薄薄的窗户纸捅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