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的空气沉甸甸的，仿佛凝固的铅块。冬日的寒意从单薄的墙壁缝隙里丝丝缕缕地钻进来，却无法冷却弥漫在狭小空间里的另一种热度——一种混杂着草药苦涩、血腥余味和无声焦灼的、近乎凝固的张力。

王一博靠着床头，脸色依旧苍白如纸，额角沁着细密的冷汗，每一次稍重的呼吸都牵扯着左肋下那道被层层纱布包裹、尚未驯服的狰狞伤口。但他的眼睛，那双沉寂多日、曾被高烧与剧痛蒙上灰翳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火的寒星，穿透昏黄摇曳的煤油灯光，牢牢锁在肖战的背影上。

肖战正伏在掉漆的方桌前，就着那点微弱的光亮，用一支秃了毛的毛笔，蘸着廉价的墨汁，在一张粗糙的毛边纸上，一笔一划地誊写着什么。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下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纸上，是王一博指导他写下的《入党申请书》，最后几行字墨迹未干，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最后一个字落下，肖战轻轻搁下笔，吹了吹未干的墨迹。那薄薄的一页纸，此刻在他手中却仿佛重逾千钧。他转过身，将纸张递给床上的人。

王一博接过，目光逐字逐句地扫过，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确认着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承诺的分量。末了，他抬起头，看向肖战，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自己因失血和高烧而略显冰冷、微微颤抖的左手食指，毫不犹豫地探向墨盒！

“一博！”肖战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想阻止。王一博却已用指尖重重地蘸饱了浓黑的墨汁。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凝聚了全身的气力，将那只沾满墨汁的手指，稳稳地、用力地摁在了申请书推荐人签名栏的下方！

一个漆黑、饱满、带着生命印记的指印，如同烙印般，清晰地留在了纸上。墨色瞬间洇开些许，像一滴凝固的血，更像一颗沉甸甸的心。

“这是我的命。”王一博的声音嘶哑，带着伤后的虚弱，却字字千钧，砸落在寂静的阁楼里，也砸在肖战的心上，“我把它，押在你身上。也押在我们的路上。”

肖战喉头滚动，胸腔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热流。他看着那个墨色的指印，看着王一博苍白脸上那不容置疑的信任和托付，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他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楼梯处传来三下轻、两下重、停顿、再一下重的叩门声。老周到了。门无声地开合。老周裹挟着一身外面的寒气闪身而入，反手落栓。

他摘下破旧的毡帽，露出一头夹杂灰白的短发，目光第一时间落在王一博手中的申请书上，随即又锐利地扫过肖战沉静的脸庞，最后定格在那枚新鲜的、墨色未干的指印上。那双阅尽风霜、古井般深沉的眼眸里，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波澜——有审视，有震撼，更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被这无声誓言所灼烫的动容。

阁楼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得更紧了。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倾斜、斑驳的墙壁上，扭曲拉长，如同无声的图腾。

老周没有多余的寒暄，径直走到桌前。他从怀里，无比珍重地掏出一块巴掌大小、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粗布。

布面素净，没有任何装饰，只在中央位置，用简陋的木炭条，精心描绘着一个图案——一把质朴的锤头与一柄锋利的镰刀，交错紧握。

没有鲜红的旗帜，没有肃穆的礼堂，只有这陋室里潮湿的霉味、刺鼻的药味和那盏豆大的灯火。

然而，当这块粗布被老周郑重其事地铺展在桌面上时，一股无形的、庄严肃穆的力量，瞬间充盈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肖战同志，”老周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打磨过岁月的磐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沉重力量，“请站到‘党旗’前。”他指了指那块粗布。

肖战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血液奔涌冲上头顶，耳膜嗡嗡作响。他依言，缓缓走到桌前，面对着那面简陋却象征着千钧之重的“旗帜”。他挺直了背脊，像一棵在狂风中扎根的青松。

“举起你的右手。”老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一个字都如同铁锤，敲打在寂静的空气中。

肖战缓缓地、无比郑重地举起了右手。五指并拢，指尖微颤，紧贴太阳穴。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清俊却异常坚毅的侧脸轮廓，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床上的王一博，也挣扎着，用尽力气抬起了自己未受伤的右臂，同样五指并拢，紧贴额角。他的动作因伤痛而迟滞，但那举臂的姿态，却带着钢铁般的决绝。他的目光，如同两道灼热的探照灯，穿透空气，紧紧锁在肖战的背影上。

老周站在肖战身侧，面对着那面炭笔描绘的锤镰旗帜，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一字一句，如同古老的箴言，在狭小的阁楼里回荡，清晰地烙印进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

肖战紧跟着老周，清晰地复述着这庄严的誓词。起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微颤，如同绷紧的琴弦。但每一个音节吐出，都仿佛在体内注入了一股滚烫的熔岩。

当念到“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时，药房里吴老四阴鸷的眼神、码头上仓库门缝的冷光、阁楼门被踹开的惊魂瞬间闪过脑海，恐惧的寒流掠过脊背，却被他死死压住，化作更深的坚定。念到“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时，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被他死死咬住下唇忍住。他仿佛看到弄堂口阿婆捧着红蛋的笑脸，看到十六铺码头上扛着麻袋佝偻的身影，看到王一博肋下洇出的鲜血……

所有的“怕”，在这份沉甸甸的“信”面前，找到了皈依。

誓言落定。

阁楼里陷入一片绝对的寂静，只有煤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三人粗重或艰难的呼吸声。那份寂静，厚重得如同实质，充满了神圣的意味。

老周转过身，面向肖战。他没有多言，只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粗糙却异常温暖有力的大手，紧紧握住了肖战依旧高举、微微颤抖的右手。然后，他拿起桌上那块承载着象征的粗布，郑重地放在肖战的手心。“肖战同志，”老周的声音低沉而厚重，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甸甸的印章，“从此刻起，你就是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了！是我们在黑暗里并肩作战的同志！欢迎你！”

那粗糙的布面，带着老周掌心的温度，像一团火，灼烧着肖战的掌心，更烙进了他的心里。

“谢谢组织！谢谢…信任！”肖战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他紧紧攥住那块粗布，仿佛握住了信仰的锚点，握住了前行的火把。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这最朴素的回应。

王一博缓缓放下了手臂，虚弱地靠在床头，胸口因激动和伤痛而微微起伏，苍白的脸上却绽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纯粹的光彩。他朝着肖战伸出手，那只手依旧冰凉，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力量。

肖战立刻会意，几步跨到床边，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两只手，一冷一热，一只带着新生的力量，一只带着伤痛的印记，在昏黄的灯火下，紧紧地、牢牢地相握在一起！

不再是朋友间简单的扶持与关怀。不再是室友间日常的温暖与默契。这是同志间，以生命和信仰为纽带的生死相托！是同一面旗帜下，以血与火铸就的并肩契约！

“战哥…”王一博的声音虚弱却清晰，带着前所未有的暖意和郑重，“现在，该叫…肖战同志了。” 他嘴角努力上扬，勾勒出一个苍白却无比真挚的笑容，“以后的路…荆棘密布，枪林弹雨…我们一起走！”

“一起走！”肖战用力回握着他的手，眼底强忍的酸涩终于化为一点晶亮的水光，在灯火下折射出坚毅的光芒，“王一博同志！我们…并肩战斗！”

“同志”。这两个字，如同惊雷，也如同甘泉，在肖战的心湖中轰然炸响，又温柔流淌。它彻底洗去了邮差肖战的身份，重塑了一个崭新的灵魂——战士肖战！

友情在血与火的淬炼中，在共同信仰的熔铸下，在这一声郑重的称呼里，完成了它最深刻、最滚烫的升华。

煤油灯的火苗在肖战眼中跳跃，仿佛映照着遥远延安窑洞里不灭的灯火，也照亮了脚下这条注定布满荆棘、却通往光明的漫漫长路。

这间潮湿、简陋、见证了伤痛与守护、此刻更见证了誓言与新生的阁楼，在1940年上海孤岛沉沉的夜幕下，无声地燃烧着一簇微小却倔强的、名为信仰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