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半的清晨,城市还在沉睡,宿舍楼却已悄然苏醒。
闹钟像一枚精准投下的炸弹,在寂静中轰然炸开。贺柒在混沌中伸手一拍,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冷白的光如刀锋划过他的瞳孔,逼得他皱紧眉头。
窗外夜色未褪,天幕低垂如墨,只有几盏孤灯在寒风里颤抖,昏黄的光晕洒在光秃秃的香樟树枝上,斑驳影子爬满玻璃窗,仿佛一幅被风揉皱的水墨画,透着几分荒凉与诗意。
“柒哥,醒没?”下铺传来汤祁禹含混不清的声音,夹杂着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再不起,包子馅都凉成冰坨了!”
贺柒翻了个身,把脸深深埋进枕头,试图用柔软的棉絮隔绝这个世界。可意识却像被什么牵引着,缓缓沉入昨夜的梦境——秦砚站在讲台前,白衬衫的袖口微微卷起,粉笔灰落在他微卷的发梢,像落了一层初雪。他转身时,指尖不经意蹭过贺柒的手背,那一瞬的凉意,竟顺着血脉直抵心口,激起一阵隐秘的战栗。
“操。”他低声咒了一句,掀开被子的动作带着几分不情愿。冷空气如潮水般灌入,瞬间吞噬了残存的暖意,冻得他一个激灵。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套上毛衣,领口却卡住了脖子,踉跄一步撞上床沿,“咚”地一声闷响,惊飞了宿舍里最后一丝宁静。
“柒哥你悠着点!”江邵从被窝里探出头,黑眼圈浓重得像是熬夜赶稿的作家,“昨晚翻来覆去二十回,床板都要被你摇散架了,梦到女鬼追你?”
“关你屁事。”贺柒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手指却下意识摸向枕头底下——那里藏着一张皱巴巴的草稿纸。
纸页边缘已被汗水浸软,可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秦砚的笔锋利如刀,辅助线笔直得近乎苛刻,解题步骤层层递进,逻辑严密得不容置疑。最后那句“证毕”收尾干脆,仿佛一道判决,斩断所有犹豫与迷茫。他将纸攥紧,塞进校服内袋,贴着胸口的位置,像藏起一封不敢寄出的情书。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汤祁禹的保温杯翻倒在地,温水泼洒而出,竟在地板上迅速凝成一层薄冰。“我真是服了!”他一边骂着一边蹲下擦地,“这鬼天气,连水都学会内卷了——落地即冻!”
贺柒没应声,默默套上厚重的羽绒服,拉链一路拉到下巴,把自己裹得像个沉默的茧。他站到镜子前,映入眼帘的是泛红的眼尾、深陷的黑眼圈,还有嘴角那抹自嘲的弧度——活脱脱一只被生活揍得鼻青脸肿的熊猫。可就在他准备移开视线时,镜中某个位置让他心头一颤。
秦砚已经醒了。
他的床铺一如既往地整洁,被子叠成标准的豆腐块,棱角分明,仿佛出自军营。枕头边静静躺着一本《高等数学解析》,冷灰的封皮透着理性与克制。此刻,他正站在窗前,对着玻璃呵出一口白雾,指尖轻轻擦拭霜花。晨光透过他微驼的脊背,在地板上投下一小片温暖的光斑。他的手指修长而苍白,动作极轻,像是在擦拭一件易碎的艺术品,又像是在描摹某种不可言说的心事。
“秦砚。”贺柒忽然开口,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
秦砚转过头,镜片后的眼睛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光泽,像冬日湖面浮起的一缕薄雾:“嗯?”
“那题……”贺柒摸了摸口袋里的草稿纸,心跳微微加速,“我昨晚没看。”
秦砚怔了怔,随即语气平静:“早自习我讲给你听。”
“谁要你讲。”贺柒别过脸,喉结却不受控制地滑动了一下,“我自己能看懂。”
“哦。”秦砚应了一声,不再多言,转身走向洗漱间,背影清瘦而疏离。
贺柒望着那道身影,心里像被一团乱麻缠住。他本该讨厌秦砚的——讨厌他的完美,讨厌他的冷静,讨厌他说话时那种“你不过如此”的淡然。可偏偏,昨夜辗转反侧的画面,全是秦砚低头解题时垂落的睫毛,是他指尖无意触碰的温度,是那一声低沉而笃定的“证毕”,像一道光,劈开了他混沌的思绪。
“柒哥,快点!”汤祁禹叼着牙刷从卫生间探出头,泡沫都快流到下巴,“再磨蹭,秦大学霸该以为你故意迟到,好让他多等一会儿了!”
贺柒这才惊觉,秦砚早已坐在教室座位上,数学练习册摊开在桌面,红笔圈出的重点清晰可见。他抬头看了眼挂钟——六点十分,比往常早了整整二十分钟。
早自习铃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贺柒这才慢吞吞地挪进教室。他缩着脖子,书包重重甩在桌上,发出一声刻意的“咚”。秦砚抬眼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泛红的耳尖停留了一瞬,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将自己那只银灰色的保温杯推了过来。
“热牛奶。”秦砚轻声道,“喝点。”
贺柒盯着那杯袅袅冒着热气的牛奶,喉咙忽然发紧。他想起昨晚在宿舍,自己踢掉被子,后背冰凉,秦砚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把暖水袋塞进他怀里,说:“别着凉。”那时的温度,此刻仿佛透过杯壁,缓缓渗入掌心,像极了秦砚的手——克制,却温柔。
“嗯。”他低声应了一句,声音几乎被呼吸吞没。
秦砚没接话,只是翻开练习册,指尖点向一道几何题:“昨晚那道异面直线夹角,我标了重点。”
贺柒的耳尖瞬间烧了起来。他低头看去,草稿纸上画着一个等腰三角形,红笔圈出的“AD⊥BC”格外醒目,旁边一行小字写着:“证全等更直观。”字迹工整,逻辑清晰,像是为他量身定制的指引。
“这……”他指着纸页,声音有些发颤,“是你昨晚写的?”
“嗯。”秦砚点头,语气平淡,“怕你忘了。”
贺柒的心猛地一缩。他想起自己昨晚明明说了“不用你管”,可秦砚还是把草稿本推了过来;想起他在黑暗中摸索水杯,打翻了床头柜,秦砚默默蹲下捡起,连一句责备都没有。那种无声的包容,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人动容。
“我……”他张了张嘴,想说谢谢,想说对不起,想说“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一片空白。他低头盯着练习册,仿佛那上面藏着能解答一切的答案。
“贺柒。”秦砚忽然开口,声音从头顶落下。
“嗯?”他猛地抬头,猝不及防撞进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秦砚的眼神平静如水,却仿佛有无形的引力,将他所有的慌乱、掩饰、倔强尽数吸入深渊。
“你昨晚……”秦砚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没睡好?”
贺柒心跳骤停。他想起那些反复出现的画面,想起梦里秦砚的呼吸,想起草稿纸上那句“证毕”背后的温柔。他别过脸,假装整理书本,可耳根早已烧得通红:“关你……什么事。”
秦砚没再追问。他伸出手,动作极轻地将贺柒垂落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指尖擦过耳廓,那一瞬的触感,像一片雪落在火焰上,无声融化,却留下灼热的印记。
贺柒浑身僵住,连呼吸都忘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那里还残留着秦砚指尖的温度,微凉,却让血液沸腾。他望着秦砚清冷的侧脸,看着晨光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忽然觉得,这个冬天,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冷。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卷起尘土与枯叶。教室里,读书声渐渐汇成一片,像春天前的溪流,悄然涌动。贺柒低头看向练习册,目光落在秦砚写下的解题步骤旁——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行极小的字。
他怔住了,眼底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像冰面裂开一道细缝,透出底下汹涌的暖流。
……
“叮——”
早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教室后墙的老挂钟晃了晃铜摆。数学老师抱着一摞卷子走进来,镜片后的眼睛扫过教室,声音像敲在冰面上:“都收收心!今天小测,几何大题占三十分,错一道题,期末总评别想拿A!”
教室里瞬间响起一片抽气声。汤祁禹立刻把游戏机塞进抽屉,江邵手忙脚乱地合上漫画书,连最皮的“刺头”王浩都收敛了笑,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角。
贺柒盯着卷子上的几何题,脑子又是一片空白。辅助线画了又擦,擦了又画,纸页被戳出好几个洞。他余光瞥见秦砚的草稿纸——对方的解题步骤清晰得像印刷体,红笔标注的“易错点”格外醒目。
“贺柒。”数学老师的声音突然在头顶炸响,“发什么呆?最后一道大题,你来说。”
贺柒的冷汗瞬间浸透后背。他冷冷的站起来不:“老……”
“别紧张。”秦砚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用向量法。”
贺柒愣了一下,抬头看向秦砚。对方正低头检查自己的卷子,镜片后的眼睛却悄悄朝他眨了眨。
我又没紧张。
他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上讲台。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磕磕绊绊地讲着向量法,说到一半时,大脑突然卡壳。
“这里……”他卡住了,额角渗出细汗。
台下传来细碎的笑声。汤祁禹捂着嘴憋笑,江邵偷偷对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贺柒的耳尖烧得通红,正准备低头认栽,忽然听见讲台下传来一声极轻的提示:“法向量。”
他猛地抬头,对上秦砚的眼睛。对方坐在第一排,目光平静,却像在说“我在”。
贺柒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定了定神,顺着秦砚的提示继续讲:“对,法向量……所以异面直线的夹角等于法向量夹角的补角……”
当他写下最后一个公式的瞬间,教室里响起零星的掌声。数学老师推了推眼镜:“思路是对的,步骤再严谨些。坐下吧。”
贺柒逃也似的坐回座位,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他偷偷看向秦砚,对方正冲他勾了勾嘴角——那是他第一次看见秦砚笑。
秦砚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草稿本推过来。贺柒接过一看,上面不仅有完整的解题步骤,还在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旁边写着:“你可以的。”
他盯着那行字,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窗外的寒风依旧呼啸,可教室里的暖气开得很足,阳光透过结霜的玻璃洒进来,在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秦砚的侧脸被镀上一层金边,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像幅精心描绘的画。
“喂。”汤祁禹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你和秦学霸什么时候这么熟了?他刚才提示你,我都看见了!”
“关你屁事。”贺柒瞪了他一眼,耳尖却更红了。
“啧啧啧,柒哥这是开窍了?”江邵也凑过来,“我就说嘛,秦学霸的魅力谁能抵挡?”
贺柒抄起橡皮砸过去:“再废话把你橡皮扔厕所里!”
……
寒流裹着细雪撞在教学楼的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贺柒缩在教室后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服口袋里的手机——屏幕亮着,是父亲发来的消息:“今天要么你自己跟老师讲好请假,别让我等。”
他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上次家长会,父亲被老师叫去谈话,回来时西装皱巴巴的,领带歪在脖子上。
他站在玄关换鞋,头也不回地说:“贺柒最近怎么回事?数学小测又不及格,你妈说你天天抱着那本破练习册发呆。” 母亲在厨房应了声“他最近压力大”,父亲却冷笑:“压力?我像他这么大时,已经在帮家里谈生意了。”
此刻,雪粒子顺着窗缝钻进来,在他的练习册上落了层薄白。
贺柒盯着卷子上那道异面直线夹角的大题,思路还卡在昨晚秦砚讲的“法向量”上。他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草稿纸被揉成一团,砸在桌角。
“柒哥。”汤祁禹用圆规戳了戳他后背,“数学老师让你去办公室。”
贺柒猛地抬头,眼眶发红。他想起父亲之前在电话里的声音:“别总拿你奶奶当借口,她病了就该好好休息,而不是惯着你。” 奶奶明明昨天还在电话里跟他说:“阿柒,奶奶给你炖了莲藕汤,周末回来喝。” 声音哑哑的,像片被风吹皱的叶子。
他攥紧校服拉链,起身时撞翻了椅子。“哐当”一声,惊得前排的江邵回头:“柒哥你又怎么了?”
贺柒没说话,径直往楼梯口走。寒风从楼梯井灌进来,刮得他后颈生疼。
他拐进消防通道,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雪粒劈头盖脸砸下来。他仰头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喉咙发紧——奶奶还活着,可父亲的话像根刺,扎得他喘不过气。
“贺柒。”
熟悉的声线从身后传来。
贺柒浑身一僵。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秦砚。只有秦砚会在这种时候,用这种平静得像深潭的声音喊他。
他猛地转身,撞进一片清冽的气息里。秦砚站在台阶上,羽绒服拉链拉到顶,围巾绕了两圈,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他的发梢沾着雪,睫毛上凝着薄霜,像幅被冻住的画。
“你……”贺柒的声音发颤,“你他们来干嘛?”
秦砚没回答。他一步步走近,靴底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声。
贺柒下意识后退,后背抵上冰冷的墙壁。秦砚停在离他半步远的地方,目光扫过他泛红的眼尾、攥紧的拳头,还有地上裂屏的手机——那是他刚才摔的,屏幕裂成蛛网,电池还在滋滋冒火花。
“发泄完了?”秦砚的声音很低,像一片雪落在地上,“能听我说了?”
贺柒的火“腾”地窜上来。他想起父亲在电话里的冷笑,想起奶奶昨天打电话时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起这几个月来所有的委屈——奶奶生病需要钱,父亲却总说“生意难”,母亲偷偷塞给他的银行卡,密码是奶奶的生日。可父亲连一句“奶奶还好吗”都没问过。
“你他妈到底想怎样?!”贺柒一把揪住秦砚的衣领,指尖几乎掐进对方的布料里。他能闻到秦砚身上清冽的皂角味,混着雪的凉,像根细针,扎得他心口发疼。
两人鼻尖几乎相抵。
秦砚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轻轻拂过贺柒的鼻梁。他的眼神很静,静得像深不见底的湖,却能清晰映出贺柒眼底的混乱和痛苦。
“想让你看着我。”秦砚说,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看着我,而不是你父亲,不是那些破事。”
贺柒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望着秦砚的眼睛,那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认真。他忽然想起早自习时,秦砚把热牛奶推过来的样子;想起昨晚,想起所有那些他以为无关紧要的细节,此刻像潮水般涌进脑海。
“你……”他喉结动了动,想说“凭什么”,想说“你他妈懂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低哑的呜咽。
秦砚的手指轻轻覆上他的手背。
贺柒的手指还掐着他的衣领,指节泛白,可秦砚的手很暖,暖得像一块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他猛地偏头,想躲开这突如其来的温度,却在最后一刻,狠狠一拳砸在秦砚耳侧冰凉的墙壁上!
“砰——”
墙壁发出闷响,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
贺柒的拳头震得发麻,他盯着自己发红的手背,又抬头看向秦砚。对方没躲,没躲,甚至连眉峰都没动一下,只是静静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还有一丝……心疼?
“贺柒。”秦砚轻声唤他,“别这样。”
贺柒的泪再也忍不住。他猛地推开秦砚,转身冲下楼梯。
他现在只觉得丢人,在家伙面前。
羽绒服帽子被风吹掉,露出他通红的脸。他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秦砚追了上来,却没再说话,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直到他跑到宿舍楼下。
贺柒吼他:“你他妈别跟着我。”
“上去吧。”秦砚站在楼梯口,声音平静,“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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