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竞赛校内选拔结束的铃声，像一把生锈的剪刀，猛地剪断了考场绷紧的空气。教室里残留着油墨、汗水和过度紧张的气息，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闷开始弥漫。夏未疏最后一个站起身，指尖冰凉，还残留着长时间握笔留下的凹痕和汗湿。最后一道关于平行板电容器变形的综合大题像跗骨之蛆，啃噬了她将近半小时，思路几次濒临断裂，最后几乎是凭着一种对混乱公式的直觉填满了空白。

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无意识扫过窗外。盛夏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窗外的蝉鸣震耳欲聋，仿佛要将整个粘稠的空气都撕扯开一道口子。

收拾好摊在桌面的文具。橡皮滚到桌角，上面沾着好几处她心烦意乱时抠掉的碎屑。自动铅笔的笔芯断了半截。草稿纸被撕去了好几页，留下粗糙的边缘。

就在她弯腰去捡那块橡皮时，一股混合着廉价甜腻香水和汗水的浓烈气味蛮横地撞了过来。夏未疏下意识地皱眉，直起身，恰好对上秦薇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以及她那刚刚做好的、镶嵌着水钻的夸张美甲。

秦薇，高二（1）班原本的物理头牌，骄傲得像只开屏孔雀。自从夏未疏这个跳级生从天而降，多次在关键模考中压她一头后，那点虚伪的客气便荡然无存。此刻，秦薇毫不客气地一屁股挤坐在夏未疏的桌角，校服裙摆蹭到了摊开的《追忆似水年华》书页上。这本书是夏未疏初中时在一家旧书店淘的，封面早已褪色磨损，书页泛黄，里面夹满了她写下的零散诗句和不敢与外人道的迷茫心语。是她的树洞，也是她贫瘠精神世界里唯一残存的“文学”。

“哎呦，”秦薇拖长了调子，声音刻意拔高，足以让周围还没散尽的人群侧目，“跳级大神考完了还这么有闲情逸致呢？”她细长的手指捏起书的一角，指甲上的水钻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追忆似水年华》？好深奥哦！看这么有深度的书，是不是做题都特别有‘灵感’啊？”语气里的讥讽毫不掩饰。

夏未疏的心猛地一沉，伸手就要把书拿回来：“还我。”

秦薇把手一缩，书悬在半空。“急什么呀？”她歪着头，脸上挂着甜得发腻、却冰冷刺骨的笑，“怎么？书里夹着什么宝贝，见不得人？”她说着，作势就要翻开。

“秦薇！”夏未疏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厉色，伸手要去抢。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页，却被秦薇更快地躲开。拉扯间，秦薇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夏未疏摊开的文具袋和桌面。

周围几个原本在看热闹的女生围了过来，窃窃私语，眼神里带着审视和看好戏的兴奋。

夏未疏强压下心头翻涌的烦躁和恶心，用力将那本旧书从秦薇手里抽了回来，“啪”地一声合上，紧紧抱在胸前。那破旧封面的粗糙质感硌着她的掌心，像握住一点最后的屏障。她看着秦薇，声音竭力保持平静：“你看不懂卷子是你的事，我没兴趣知道。”这话像一根引信，瞬间点燃了秦薇压抑许久的火药桶。

“我没兴趣知道？！”秦薇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能划破玻璃，脸上甜腻的笑容彻底撕碎，只剩下赤裸裸的怨毒和凶狠，“我看你是心虚！夏未疏！你装什么清高！”

她猛地站起来，细长的手指几乎戳到夏未疏的鼻尖上，新做的美甲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物理竞赛选拔，全程只准用主办方发的草稿纸！你凭什么往自己文具袋里夹东西？还夹着写满字的小纸条？当我瞎？！”

夏未疏一愣：“夹东西？什么纸条？”

“还装傻？！”秦薇的脸因愤怒而扭曲，声音更大，带着一种要把对方彻底踩到泥里的狠劲，“我文具袋里那张写着答案关键步骤的便利贴！考试后半段就不见了！是不是你拿去看了一眼，自己写完就心虚撕掉了？！考完我还看见你偷偷删手机记录！删什么呢？！销毁证据吗？！跳级生了不起啊？跳级生就能作弊？！想赢想疯了吧你！”

如同兜头一盆冰冷刺骨的污水，混合着淤泥和污言秽语，朝着夏未疏狠狠泼来。作弊？！这个字眼像毒刺，瞬间扎穿了她最后一点强装的镇定。周围的窃窃私语瞬间变成了清晰的议论和指指点点。

“哇，真的假的？作弊？”

“我说她跳级上来物理怎么也那么神……”

“就是，这次题超难的，尤其是最后一道……”

“啧啧，看不出来啊……”

那些目光，黏腻、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猎奇，像无数只手勒住了她的脖子。夏未疏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她感到一种铺天盖地的眩晕，指尖死死抠进那本旧书的封面，指甲几乎要嵌进去。胸腔里的空气像被瞬间抽空，窒息感排山倒海。脸上火烧火燎，身体却冷得发抖。

“你……你血口喷人！”她声音干涩，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颤抖，“我没拿你东西！更没作弊！”

“血口喷人？”秦薇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捂嘴笑起来，眼睛里淬满了恶毒的冷光，“有没有，搜一下不就知道了？”她环视着那几个围上来的、明显站在她这边的女生，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大家都看着呢！夏未疏，你敢把你书包、文具袋都打开给大家检查吗？”

“就是！清者自清嘛！”一个高个子女生附和道，上前一步，挡住了夏未疏可能后退的路线。“让我们看看呗，跳级大神随身带什么‘学习资料’？”另一个女生嬉笑着，也跟着逼近，带着一种猫捉老鼠的恶意。

狭窄的课桌周围瞬间被几个身影堵死。夏未疏感觉自己像被一群鬣狗包围的猎物。后背撞上了冰凉的墙壁，退无可退。书包带被她下意识地攥紧在手里，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让开！”夏未疏咬着牙，试图从侧面挤出去，逃离这个让她窒息和屈辱的包围圈。

“心虚想跑？”秦薇伸手猛地一推夏未疏的肩膀。

猝不及防！夏未疏一个趔趄，身体失去平衡，狠狠撞在旁边的课桌角上。胃部被撞得一阵剧痛，痛呼被堵在喉咙里。混乱中不知谁又推搡了她一把，拉扯间只听“嗤啦”一声刺耳的裂帛声！

——她紧紧攥在手里的书包带，承受不住突然加大的力道和她身体的重量，从根部被硬生生撕裂开来！

沉重的书包失去束缚，“咚”的一声闷响砸落在地！里面的书本、笔记、文具盒哗啦啦散落一地，像被肢解的残骸。而那本一直被她死死抱在胸前的旧书——《追忆似水年华》——也脱手而出，重重地摔在地上！

书页被巨大的冲击力震得自动翻开几页。

教室里短暂地死寂了一秒。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片狼藉的地面上。

就在那摊开的、泛黄的书页间，一张不大的画纸，随着书页的翻动，如同被惊动的枯叶，飘飘悠悠地滑落出来。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那张纸飘落在散落的铅笔和橡皮旁边。白色的A4纸质地，上面不是笔记，不是公式。

而是用铅笔潦草勾勒出的线条。

一个简略但特征鲜明的像素风格小人。白色的头发被几笔短促有力的线条涂出，在纸面上显得格外醒目。蓝色的眼睛是两个深深涂实的小圆圈，带着一种专注的神情。身体轮廓简洁，甚至显得有些稚拙。

在那像素小人的旁边，空白处没有写物理公式，也没有名人名言，而是凌乱地、反复地写着几个字，笔迹用力，带着一种隐秘的执念，几乎要穿透纸背：

“每秒5厘米”

“苏黎世”

“雪”

“像没人来过”

字迹很新，墨痕清晰，显然是最近才写下的。秦薇反应最快，或者说，她一直在等待这种能将对手彻底踩踏在地的机会。她踩着细高跟的小皮鞋，动作快得像只捕食的蜥蜴，一步上前，就在夏未疏还因撞痛和书包断裂而大脑空白、身体僵硬时，秦薇的高跟鞋鞋跟，已经精准而用力地、带着侮辱性的力道，重重踏在了那张掉落的画纸上！

白色的运动鞋鞋底边缘蹭上的灰黑色污迹，瞬间玷污了纸张的一角，也无情地覆盖了像素小人一部分的白发。

“哎—哟—喂——！”

秦薇那夸张的、拖着长腔的尖利嗓音，像一把带着倒钩的毒刺，带着一种发现猎物致命弱点的狂喜和刻薄，瞬间刺穿了教室内凝滞的空气。她的尾音高高扬起，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嘲弄，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毒液的小针。

那张妆容精致的脸因为兴奋而扭曲，她弯下腰，用手指几乎是戳点着脚下那张被踩脏的画纸，声音拔高到能让走廊外的人都听见：

“啧啧啧！我说我们高贵的跳级大神怎么物理题解得跟开了天眼似的！敢情心思压根儿没用在正途上啊！”

她抬起脚，用鞋尖恶趣味地碾了碾画纸，目光却牢牢锁定在夏未疏瞬间惨白如纸的脸上，脸上笑容像淬毒的罂粟花。

“整天就琢磨着画男人？！画得……哟，还挺特别，白毛蓝眼睛，还是个外国人？纸片人？”秦薇嗤笑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夏未疏脸上，“小贱人发春发到二次元去了！难怪啊难怪，物理公式哪有画小白脸来得带劲儿，是吧？！”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夏未疏的脸上。她的血液彻底冻结了，又在下一秒疯狂逆流，冲得耳膜嗡嗡作响。脸颊像被烈火灼烧，又仿佛置身于极地冰窟，冷热交替的痛楚让她几乎站立不稳。散落在地上的文具，被踩脏的画纸，秦薇那张扭曲的、充满恶意的脸，周围那一束束冰冷黏腻如同实质的目光……所有的一切都像潮水般淹没了她。

那画纸上，是柯予。

是昨夜她辗转反侧时，在草稿纸背面偷偷临摹的他。

是那个对她说“每秒五厘米的雪，会抹平世界棱角”的幻影。

是她心底唯一那点微弱的光。

现在，被赤裸裸地拖出来，暴露在最肮脏的目光下，被秦薇用最不堪的字眼肆意羞辱、踩踏！

“你闭嘴！”夏未疏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带着濒临崩溃的尖锐。羞耻、愤怒、绝望像失控的岩浆在身体里奔涌咆哮，瞬间冲垮了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她猛地抬起头，眼睛充血通红，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受伤幼兽，唯一剩下的念头就是撕烂那张吐出恶毒之语的嘴！

她像一颗失控的炮弹，朝着近在咫尺的秦薇狠狠撞了过去！

没有章法，没有思考，只有原始的、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

“啊——！”秦薇没料到她真的敢动手，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两个女生的身体重重撞在一起！秦薇精心打理的头发被扯乱，带着水钻的美甲刮到夏未疏的手臂，瞬间划出一道血痕！课本和椅子被撞倒，发出一片刺耳的轰响！

“打架了！” “快拉开！”

尖叫声，惊呼声，椅子倒地声混杂在一起。

混乱中，夏未疏的视线被秦薇因为挣扎而剧烈晃动的手臂遮蔽，她根本没看清——秦薇那细长的、精心保养过的手指，像剧毒蝎子的尾巴，借着混乱和身体的遮掩，极其迅速地、精准地，在夏未疏那敞开的、已经半空的文具袋内侧暗袋边缘——飞快地弹了一下，指尖留下一点几乎看不见的亮片痕迹。动作快得如同错觉。那里面，原本放着她最常用的一块绘图橡皮，橡皮上有一个浅浅的、她自己画上去的微型像素雪花标记。

下一刻，七八只手已经强行将扭打在一起的两人死死拽开。教导主任老王的怒吼已经在走廊尽头炸响：“干什么呢！造反啊？！”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