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月子中心规律地流淌,张哲瀚的身体恢复得不错,气色也日渐红润。
但产后激素水平的剧烈波动,像一场无声的海啸,开始悄然侵袭他看似平静的心湖。
起初只是些微的、难以言喻的烦躁。
比如,他会觉得龚俊靠得太近,身上那股熟悉的雪松气息此刻闻起来有些过于浓烈,让他莫名胸闷。
比如,他会因为龚俊坚持要他喝完最后一口汤而心生抵触,尽管他知道对方是为他好。
这种情绪来得毫无道理,张哲瀚将其归咎于被“关”在月子中心的憋闷和对恢复正常生活的渴望,他习惯性地将其压抑下去,并未表露。
直到那天晚上。
月嫂将吃饱睡熟的女儿抱去了隔壁房间,套房主卧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龚俊像往常一样,洗漱完毕,很自然地躺到张哲瀚身边,手臂习惯性地伸过来,想要揽住他。
就在龚俊的手臂即将碰到他腰际的瞬间,张哲瀚身体猛地一僵,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排斥感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用力推开了龚俊的手,动作幅度之大,让两人都愣住了。
“……别碰我。”张哲瀚的声音有些冷硬,带着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不耐烦。
龚俊的手臂僵在半空,脸上的柔和瞬间凝固。他侧过头,在昏暗的夜灯下,看向背对着自己的张哲瀚,眉头微蹙:“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的询问一如既往的带着关心,但在此刻情绪异常敏感的张哲瀚听来,却像是一种步步紧逼的压力。
“没有。”张哲瀚把自己往被子深处埋了埋,语气生硬,“就是不想被人碰。”
房间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龚俊能清晰地感觉到张哲瀚周身竖起的无形尖刺,这比他之前在商场上遇到的任何难缠的对手都要让他无措。他试图理解,是伤口疼?还是自己刚才不小心碰到了哪里?
他放缓了声音,带着十二分的小心:“瀚瀚,是不是我……”
“你能不能去隔壁睡?”张哲瀚打断他,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闷闷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驱逐意味,“我想一个人静静…”
这句话像一块冰,砸在了龚俊的心上。
他看着那个蜷缩起来的、拒绝沟通的背影,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张哲瀚的性子,此刻任何追问和靠近,可能都会激起更强烈的反弹。
一种混合着受伤、无奈和担忧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弥漫。
他沉默地坐起身,在床边停留了几秒,最终什么也没说,拿起自己的枕头,脚步沉重地走向了套房的隔壁房间。
门被轻轻带上的那一刻,张哲瀚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放松下来,但随之而来的并非他想要的清净,而是一种空落落的酸涩和对自己刚才行为的懊恼。
他知道龚俊没有做错任何事,他知道这莫名的火气来得毫无道理,但他就是控制不住。那种由内而外的焦躁感,像无数细小的虫蚁在啃噬他的神经,让他看什么都不顺眼,尤其是那个对他关怀备至、此刻却显得“碍眼”的龚俊。
他讨厌这种情绪失控的自己,讨厌这种无法用理性掌控的脆弱。
隔壁房间里,龚俊躺在陌生的床上,毫无睡意。
他回想着张哲瀚刚才那冰冷排斥的眼神和语气,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巨石。他拿出手机,下意识地搜索“产后情绪”、“孕夫烦躁”,跳出来的科普文章让他眉头越锁越紧。
“产后激素水平急剧变化可能导致情绪波动、易怒、焦虑……”
“家属应给予充分的理解和包容,避免争吵,给产夫足够的空间……”
一行行文字像针一样扎进他的眼里。他忽然意识到,张哲瀚正在独自经历一场他无法感同身受的、身体内部的战争。
而他刚才的靠近和关心,可能恰恰成了引爆战争的导火索。
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心里那点因被驱逐而产生的委屈,渐渐被更深的担忧取代。
第二天,张哲瀚醒来时,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也没睡好。
他看到龚俊从隔壁房间出来,神色如常地安排早餐,仿佛昨晚的不愉快从未发生。只是他不再像之前那样立刻靠近,而是保持着一个礼貌而安全的距离,将温水递给他时,也小心地避免了手指的接触。
“早上医生会来查房,别忘了。”龚俊的语气平静自然。
张哲瀚“嗯”了一声,接过水杯,垂下眼帘,心里五味杂陈。他既感激龚俊的“识趣”,又莫名因这份刻意保持的距离而感到一丝失落。
这种别扭的情绪持续了一整天。
他看什么都不顺心。
午餐的汤咸了一点点,他便放下了勺子,眉头紧锁;下午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落在地毯上的位置让他觉得刺眼,心情更加烦躁;他甚至觉得女儿偶尔的啼哭声,都比平时更让人心浮气躁。
龚俊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不再轻易出言安慰或询问,只是默默调整了窗帘的角度,让阿姨重新准备了更清淡的饮食,在女儿哭闹时,第一时间过去安抚,尽量不打扰到他。
他的沉默和包容,像一面镜子,反而照出了张哲瀚此刻的“无理取闹”。
傍晚,张哲瀚一个人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渐沉的夕阳,一种巨大的疲惫和自我厌弃感席卷了他。
他讨厌这样阴晴不定的自己,这让他感觉陌生又失控。
龚俊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走过来,放在他旁边的茶几上,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靠得太近。
“喝点牛奶,可能会好睡点…”他的声音低沉温和。
张哲瀚没有回头,沉默了片刻,忽然低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他顿了顿,语气里充满了挫败感,“就是很烦,看什么都烦……包括你…”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承认自己的情绪异常。
龚俊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不疼,却酸胀得厉害。
他向前走了一步,停在张哲瀚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前所未有的耐心和理解:“我知道…”
“医生说过,这是激素影响的,不是你的错。”他尝试着,用尽量不刺激到他的方式表达,“如果你不想我靠近,我就待在你看得见的地方。如果你需要一个人待着,我就去隔壁。”
“瀚瀚,”龚俊看着他那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语气郑重,“别赶我走太远,行吗?”
张哲瀚猛地转过身,眼眶微微泛红,瞪着龚俊,语气冲得很:“谁赶你了?!我那是…那是……”
他说不下去了,那股莫名的委屈和烦躁又涌了上来,他气呼呼地拿起茶几上的牛奶,一口气喝完,然后把空杯子塞回龚俊手里,转身就走回了卧室,还把门关得有点响。
龚俊拿着空杯子,站在原地,看着那扇被关上的门,非但没有生气,眼底反而掠过一丝极浅的笑意。
虽然方式别扭,但至少……他愿意对自己发泄出来了,而不是完全憋在心里。
那天晚上,龚俊没有再试图回主卧,但他也没有去隔壁房间。
他就在主卧门外的客厅沙发上,和衣而卧。
深夜,张哲瀚因为涨奶醒来,胸口胀痛难忍,心情更是跌到谷底。
他烦躁地坐起身,揉着发痛的额角,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空着的位置,愣了几秒,才想起昨晚是自己把人赶走的。
一种莫名的空虚和后悔悄然滋生。
他起身下床,想去厨房倒点水,轻轻打开门,一眼就看到了睡在客厅沙发上的龚俊。
沙发对于龚俊高大的身材来说显然过于短小,他只能蜷缩着,身上只搭了条薄薄的毯子,睡得似乎并不安稳,眉头微微蹙着。
月光透过窗纱,落在他安静的睡颜上。
那一刻,张哲瀚心里所有莫名的焦躁和怨气,忽然间就烟消云散了。只剩下满满的心疼和酸软。
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然后,他轻轻走过去,蹲在沙发边,伸出手,极轻地碰了碰龚俊蹙起的眉心。
龚俊立刻惊醒,睁开眼,看到蹲在面前的张哲瀚,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担忧:“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下意识就要坐起来。
张哲瀚按住了他的肩膀,摇了摇头。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龚俊的膝盖上,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沙哑和妥协:
“……外面冷,回去睡吧…”
张哲瀚那句“外面冷,回去睡吧”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扫去了龚俊心头最后一丝不确定。
他没有多问,只是沉默地起身,跟着张哲瀚回到了主卧。
这一次,龚俊没有再试图伸手揽他,而是规规矩矩地躺在自己那侧,只是身体微微朝向张哲瀚的方向,像一座沉默的山,守护着身边易碎的珍宝。
张哲瀚背对着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专注而温暖的视线。
奇怪的是,这一次,那曾经让他烦躁的靠近和气息,不再令他排斥,反而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心中那些四处乱窜的焦躁和负面情绪缓缓兜住,沉淀下来。
他在这种无声的守护中,竟难得地很快重新入睡,并且一夜无梦。
然而,这种短暂的平静,在第二天清晨被女儿的啼哭声打破。
月嫂抱着哭得小脸通红、怎么哄都哄不好的女儿,有些无奈地走进来:“龚先生,龚太太,宝宝可能是肠胀气,不太舒服,一直哭……”
张哲瀚刚醒来,还有些疲惫,听到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心立刻揪了起来,他伸手:“给我抱抱…”
奇怪的是,一到张哲瀚怀里,女儿非但没有停止哭泣,反而哭得更加响亮,小胳膊小腿用力蹬踹着,仿佛在抗拒什么。
张哲瀚有些无措,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试图安抚她,效果却微乎其微。
女儿的哭声像尖锐的哨子,刺激着他本就脆弱的神经,让他刚刚平复的烦躁感又隐隐有抬头之势,脸色也微微发白。
龚俊见状,立刻上前,声音沉稳:“我来试试…”
他从张哲瀚手中接过那个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的小小一团,动作依旧带着新手爸爸的谨慎,但手臂的姿势已然熟练了许多。
奇迹发生了。
当女儿被纳入龚俊宽阔而温暖的怀抱,感受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和熟悉的雪松气息时,那震耳欲聋的哭声竟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骤然减弱,变成了委屈巴巴的小声抽噎。她的小脑袋在龚俊的胸口无意识地蹭了蹭,寻找着一个更舒适的位置,然后慢慢止住了哭泣,只剩下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月嫂在一旁看得惊奇,笑道:“哎呀,看来宝宝格外喜欢爸爸呢!只有爸爸抱着才不哭…”
龚俊低头,看着怀里终于安静下来的女儿,她小小的、柔软的身体完全信赖地依偎着他,那种被需要、被全然依赖的感觉,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所有的壁垒。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女儿睡得更舒服,眼神柔软得不可思议,心底深处某个地方,被熨帖得又酸又软。
张哲瀚看着这一幕,心情复杂。
一方面为女儿停止哭泣而松了口气,另一方面,看着女儿在龚俊怀里那全然依赖的小模样,心底竟隐隐生出一丝连自己都觉得好笑的……失落感?
这小丫头,前几天明明还更黏自己的。
龚俊显然也注意到了张哲瀚微妙的神色,他抱着女儿,走到床边坐下,让女儿的小脸朝向张哲瀚,低声道:“你看,她不哭了。”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初为人父的喜悦和一点点笨拙的炫耀。
张哲瀚看着女儿在龚俊怀里恬静的睡颜,那点微妙的失落很快被更强烈的情绪取代——一种混合着安心和动容的柔软。
他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女儿柔嫩的脸颊,小家伙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咂了咂嘴。
“嗯,”张哲瀚的声音也柔和下来,“看来她认准你了哦…”
从此以后,女儿对龚俊的“偏爱”变得愈发明显。
肠胀气那几天,只有龚俊用那种特定的、略显僵硬的“飞机抱”姿势,才能让她舒服地停止哭闹。
半夜惊醒,月嫂和张哲瀚轮番上阵哄睡都效果不佳,但只要龚俊抱着她在房间里慢慢踱步,那低沉磁性的嗓音哪怕只是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或者干脆是看着文件低声念两句,她都能奇迹般地慢慢安静下来,重新入睡。
甚至连喝奶,如果是龚俊拿着奶瓶喂,她都会喝得格外香甜急切,小嘴巴用力吮吸着,仿佛那是全世界最美味的佳肴。
龚俊这个在商场上杀伐决断、说一不二的男人,彻底被这个柔软的小生命拿捏住了。
他推掉了所有非必要的晚间应酬,每天准时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手换衣服,然后从月嫂或张哲瀚怀里接过女儿,哪怕只是抱一会儿。
他办公的书房里,特意添了一张柔软的婴儿躺椅,他处理文件时,就把女儿放在旁边,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确保她安好。
有一次,女儿在他看一份重要合同时突然哭闹,他毫不犹豫地放下文件,把她抱起来轻轻摇晃,耐心哄着,直到她再次入睡,才重新坐回去,继续之前的工作,脸上没有丝毫被打扰的不耐,只有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
张哲瀚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看着龚俊那双惯于签署亿万合同的手,如今笨拙却无比小心地给女儿拍嗝、换尿布;看着那个在谈判桌上气场强大的男人,此刻对着怀里咿咿呀呀的小婴儿,笑得像个得到全世界最珍贵宝藏的孩子;看着曾经界限分明的家里,如今随处可见的奶瓶、尿不湿和柔软的婴儿玩具……
他心中因为产后激素和身体变化而产生的阴霾,似乎在不知不觉间,被这温暖的一幕幕驱散了许多。
这天傍晚,女儿又在张哲瀚怀里哼哼唧唧地不肯安分,小脑袋转来转去,像是在寻找什么。
张哲瀚尝试了各种方法无效后,无奈地笑了笑,对着在阳台回完工作电话的龚俊喊道:“龚俊,你闺女又找你了…”
龚俊闻声走进来,很自然地从他怀里接过女儿。
果然,小家伙一碰到爸爸的胸膛,立刻就像找到了归宿,小脸贴上去,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龚俊抱着女儿,在落地窗前来回轻轻踱步,夕阳的金辉洒在父女二人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张哲瀚靠在床头,安静地看着这幅画面。
龚俊回头,对上他的目光,走到床边,低声问:“还烦吗?”
张哲瀚摇了摇头,目光依旧停留在女儿恬静的小脸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龚俊。”
“嗯?”
“她像你。”张哲瀚的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宁静的柔和,“认准了,就不撒手。”
就像你认准了我一样。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龚俊听懂了。
他心头剧震,一股汹涌的热流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他俯下身,将怀里的女儿和张哲瀚一起,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这是一个充满了奶香、温暖和无声承诺的拥抱。
曾经冰冷的主卧,此刻被孩子的啼哭、笑闹和夫夫间心照不宣的温情填满。
那道剖腹产的疤痕依旧在,产后情绪的波澜或许还会偶尔泛起,但张哲瀚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
行星找到了它环绕的恒星,而恒星,也终于敞开了它温暖的内核。
他们之间,始于一场冰冷的合作,却因为一个意外降临的小生命,在跌跌撞撞的摸索和笨拙的付出中,悄然滋生了名为“家”的温暖根系,深深扎进了彼此的生命里。
龚俊看着怀中安睡的女儿,又看向靠在自己肩头、神色疲惫却柔和的张哲瀚,心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饱胀的幸福感填满。
他低头,吻了吻女儿的额头,又轻轻吻了吻张哲瀚的发顶。
老父亲心软软,心疼得要命。
而这份心疼与深爱,如今有了双重的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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