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卿彧要走,任身边的人怎么说都不好使,几乎是听不见所有人说的话,
“允乐,你莫要这般意气用事,你爹还有事与你商量,你这个时候去冕州肯定会怪罪你的。听娘的话,择日再去吧,何况从洴阳到冕州少说也要半月,那位二公子怕是也撑不过……”宋媛姗姗来迟,挡住楚卿彧的道试图劝阻他,希望能听她几句话。
“够了!”楚卿彧是吼了出来,宋媛被吓了一跳,怎么想都不可能是楚卿彧的语气。
意识到自己有多无礼,变得越发不理智,楚卿彧觉得太过无力与疲惫,压下心里的忧心与烦躁,背脊慢慢沉了下来。他的眼眶红得吓人,很少向她的母亲表现出脆弱和狼狈。
“对不起母亲,”道完歉,楚卿彧恳求地开口,“但今日如何揽我我也要去,就算是最后一次,哪怕爹要再关我禁闭,行吗?”
宋媛听得呆滞,楚卿彧和宗政熵宴相处并不久,二人是如何快速地结识成友的,如今能让楚卿彧这般无所顾及?这让宋媛不经想起楚卿彧小时候,也是这样不服约束,被楚横提回楚家,挨了戒尺,在祠堂里跪了半个月。
宋媛心疼坏了。
不想再让楚卿彧越矩再吃苦,宋媛本该拒绝的,话到嘴边后止不住的心软。她的孩子从没求过她,感觉如果真的拒绝了,他会像一面摔破的镜子,碎得四分五裂。宋媛是他的母亲,她不想做那破镜之人。
“去吧,母亲不拦你。”宋媛叹了口气,抚了抚楚卿彧的脸,让开路。
宗政熵宴遣走了所有下人,把钱财尽数分了去,唯剩梁浅照顾在侧。
这座偏院冷清,枯竭的海棠树、干涩的鱼池,哪一处都透着死亡的气息。
最后的一个月里,统共只来了三人。
第一个,是宗政平川。
他依然是一副严肃的模样,卷着衣袖,负手进屋。
宗政熵宴刚咳过血,衣襟下血污污的,梁浅为他擦拭干净,染红的帕子在温水里化开。
他勉强撑起身,竟然意外来人,而后垂眼低咳几声,冷声笑了一下:“父亲怎么来看我了?”
“我让人给你抓的药,你为何要断了?”
“这药我吃与不吃,有区别吗?”宗政熵宴揶揄说,“父亲应该也很清楚吧?”
宗政平川拧眉:“你什么意思?”
“哼。您知晓那些要治不好我,我断与不断有何区别?对了,我一直想问您,我现在这样的症状像不像我阿娘?当年她生了病,你一眼都不曾来看过,到底是心虚还是没时间?”
似乎多年沉埋的秘密被戳穿,将遮羞布揭来下来,让宗政平川赤裸裸地面对。
宗政平川忍着怒气,斥责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我阿娘命不好,她没过什么好日子,总是觉得忍一时便过去了,只是没想到将她锁入这座囚笼里的人会为了权和脸面,而放纵旁人杀人。您真的不知情吗?我不信。”
“宗政熵宴!你放肆!!”宗政平川气得不行,若不是宗政熵宴病入膏肓,他绝对会扇一巴掌以示告诫。
“您现在来看我,是愧疚吧。”宗政熵宴很平静地注视着宗政平川,眼里无波无澜。他的每一句话笃定的像长刺,狠狠锥进宗政平川的心口,“可我并不需要。我只需要您清楚,我这一辈子是毁在了您的手里。”
“所以的一切,您便是帮凶啊。”宗政熵宴讥讽地笑说,时刻便随着咳嗦。
宗政平川气血上涌,认为宗政熵宴完完全全疯了,他总不能和一个疯子较劲。
离开偏院,宗政平川心情冗杂,对宗政熵宴失望透了,气得一脚踢开了地上的石子,石子打到了院墙弹到一旁的枯树。宗政平川这注意到了枯树,才惊觉原来当年亲手栽下的海棠树已经枯萎,再不会像从前那般枝繁叶茂,而树下的人,早已去往极乐。
他有错吗?宗政平川不愿想。
第二个人,是宗政旭。
这个时候已经入冬。天气凉了下来,地上结了一层薄霜。
他来得偷偷摸摸,差点被梁浅轰出去。
宗政旭朝着屋里头嚷嚷,表示自己真来探病的,没别的意思。
最终还是被放了进去。梁浅横眉冷目地瞪人,若宗政旭作了什么出格的事,立马把人提出院门。
宗政熵宴的情况要比先前差了很多,他的脸上没多少血色,眼下乌青,瘦得脱相,与回府后见到的人全然是天差地别。
整间屋子里弥散着一股血腥气,并不好闻,熏得宗政旭直皱眉头。
“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宗政旭惊讶地问。
良久,宗政熵宴累得懒得敷衍:“因为要死了。”
“……”
宗政熵宴的病是全府上下人尽皆知的事,后面虞倩下令所有人不得靠近偏院,说会沾污秽。宗政旭是个叛逆的性子,偏要来凑个热闹,探探事情真伪,顺便来问问东山雅院禁尸的事,他万分好奇为何这位二公子去得他就去不得,为此还惦记了好几个月。
眼下想问的事说不出一个字。
“那个……你这病说不定能好呢?”自从知晓宗政熵宴每月的月钱少得可怜,又见此景,宗政旭同情万分。
宗政旭与整个宗政府里的人都没什么情义,他也不懂什么弯弯绕绕,所以不会因为虞倩去讨厌宗政熵宴,毕竟他与他的母亲并不熟络。
宗政熵宴不再说话,宗政旭手足无措起来,越显尴尬。
“教我的先生说过……说过,嗷对,吉人自有天相!二哥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宗政旭一锤在掌心,安慰说。
梁浅恨得一脚踹了出去。
最后一个,就是赶来的楚卿彧。
他的面色不太好,整个人尽显疲惫,像一截风雨过后的断枝,摇摇欲坠着。
其实在到达冕州楚卿彧就听到了消息,大部分的人都在说宗政熵宴的丧事。说他死了也好,反正对宗政平川来说是个累赘、拖油瓶,府中的名声都是被他败坏的。但还有一小部分人为其抱不平,指责前写人不积口德,人死了还要说三道四。
而所有的话汇成一句,便在告诉楚卿彧,宗政熵宴逝了的事实。
闯入宗政府时,不管任何人的阻拦。即便下人说了无数次,楚卿彧始终置若罔闻,他不信,他便要亲眼看看。
可凭着记忆走向萧条的偏院,每走一步,心脏就似被刀凌迟,越来越痛,越来越绝望。
直到院门口挂上了丧幡,是刺眼的白色。
不可能,不可能的。
楚卿彧猛地推开门,茫然地使他愣在原地,差些就要站不住。深沉的棺材置于院中,棺盖上盖着一层白巾,简单极了。于下,点着一盏魂灯,灯芯只剩下一截手指的程度,火苗尽情地跳跃、燃烧,为逝者照明归处,等到魂灯熄灭的那一刻,意味着灵魂永逝,散于天地之间。
门是特意给楚卿彧留的,以至于跪在棺材前的梁浅并不意外楚卿彧的出现:“你来了。”
楚卿彧恍若游尸地行至棺前,手贴着棺木,摸了摸,他想推开棺盖看看宗政熵宴是否在里面,他的死亡到底是不是一场瞒天过海的谎言。楚卿彧不愿信,那么一个运筹帷幄的人,对所有人、所以事谨小慎微,明明还有很多事要做,明明他们再次相识才半年有余,怎么会就这样简单的死了?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好不容易再见,所以他尽力地收敛着喜悦,尽可能地慢慢表达,即便对方要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他仍然相信能有让宗政熵宴重新接纳的机会。
直到此时,命运给了楚卿彧重重的一击,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长河,若想要渡河,就会被水浪席卷、吞没,两人的距离愈来愈远。
就如儿时的半月,是用漫长的十一年来等待;长大的半年重逢,换来的是一场沉痛的故人长绝。
棺材已然封死,府里也来确认过数次,最后给出一个既定的事实。
梁浅取出一块小小的朴素木盒,递给了楚卿彧,交代说:“知晓你会来,这是主人让我留给你的。”
打开看,里面躺着的是一颗透亮的玉棋,棋的正面刻着一个“琛”字,用金粉填覆,下端串着一束素白流苏。
指腹在字中反复描摹,他不明白宗政熵宴要刻一个“琛”,他读万卷书,却第一次在一个字上犯了难,他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又怕是自作多情。
楚卿彧奔波太久,腿疼着且发着软,他捂着玉棋,险些站不住要跪下去。
才知道,一场诀别会这么疼彻心扉。
“他……有留什么话吗?”
梁浅不忍地看着楚卿彧。良久,轻轻摇头。
“他会葬在哪?”楚卿彧无力地再问。
“同他的母亲一起葬在覃南,主人说那才是他的家,”梁浅从一旁拾起剪子,犹豫了会儿,递给楚卿彧,“剪吧,这盏灯烧了九日了。”
民俗有:魂灯起,寻幽处,烛光灭,离乾坤,若有时,故人诀,来生缘。
七日为魂灯燃烧之期,而魂灯烧了将近九日有余。
他在等他吗?
刀头轻轻抵在灯芯,轻颤地剪灭那段旺盛的烛苗,看着灰白的烟气弥散而开。
也好。楚卿彧想。
一个人从出生到成长都是为了仇恨而延续,如果没有喜只有悲,没有乐只有怒,到最后即便死了,大概是一种解脱与自由。
梁浅不知去了哪,约莫是想让楚卿彧独自待会儿。
楚卿彧理了理凉风吹乱的白布,在棺盖落下一个很轻的吻,倚靠棺木坐着。
悲凉且沉寂。
“至少,要好好告个别。”
一只乌鸦落于院中海棠枯枝,一双黑漆的眼目不离地注视着楚卿彧,安静地陪他等来了一场冬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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