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秋日的晨光,带着几分清冽,穿透高阔的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投下斜长的光影。殿内熏香袅袅,百官肃立,鸦雀无声,唯有御座之上,天子的声音回荡。
“……东南数州,洪魔肆虐,黎庶飘零。幸赖天威庇佑,更仰仗臣工戮力同心,方得转危为安。”皇帝的目光扫过殿中诸臣,最终稳稳落在肃立班首的年轻身影上。“萧爱卿临危受命,代掌中书,当机立断,调度有方。户部腾挪,粮秣应急于燃眉;工部献策,河工固堤于溃决;吏部选材,干员抚民于流离;礼部宣慰,朝廷恩泽达于草野;通政驰驿,令行禁止通于四方。不过百日,水退田复,商旅重通,流民得所,此皆萧爱卿之筹谋,亦显我朝堂勠力同心之功!”
赞美之辞如滚雷般碾过殿宇,在雕梁画栋间激起沉闷的回响。萧赞身着深蓝官袍,身姿挺拔如孤松立于寒崖,深深拜伏下去,额头触及冰冷的金砖地面:“陛下圣德烛照,诸公同心,微臣不过谨遵圣谕,略尽绵薄,实不敢贪天之功。”他声音清越,语调波澜不惊。
“有功当赏,有过必罚,此乃朝廷法度。”皇帝的声音打断了萧赞的思绪,也压下了殿中细微的议论,“萧赞听旨!”
内侍总管展开一卷明黄诏书,高声宣读:“尔萧赞,器识弘远,才堪栋梁,临危受命,处置东南水患有功,救生灵于涂炭,扶社稷于危倾,兹特晋尔为中书令,赐金鱼袋,食邑八百户,钦此!”
“臣,萧赞,叩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萧赞撩袍,以大礼参拜。这一刻,他真正登上了大夏权力中枢的巅峰——中书令,名副其实的宰相之首。
百官的目光汇聚于此,羡慕、敬畏、审视、算计,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萧府的门楣,随着这一拜,仿佛绽放出万丈光芒,声势一时无两,煊赫京城。
喧嚣未歇,皇帝的声音再度压下所有杂音,转向了宗室班列中一个略显慵懒的身影:“皇九子元疏,北狄之行,不辱使命。今灾后重建,钱粮调度乃国之命脉。着令元疏,领户部侍郎衔,协理钱粮实务,历练国事,以彰朕躬亲育才之意。”
元疏原本正百无聊赖地垂着眼,此刻闻言,立刻换上一副惊喜又惶恐的表情,出班行礼,姿态潇洒:“儿臣谢父皇隆恩,户部重地,事关国本,儿臣定当尽心学习,不负父皇期许!”他抬起头,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御座下首的萧赞,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只有彼此才懂的深意。这个位置,正好能摸清各路钱粮往来,为下一步铺路。
然而,就在他直起身,笑容尚未完全敛去的瞬间,站在他斜前方的元澈,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阴鸷。这丝阴鸷快如闪电,却被一直留意着几位皇子动静的萧赞捕捉到了。
退朝的钟磬声悠扬响起。百官依序退出,沿着长长的、铺着青石板的宫道向宫门走去。深秋的风带着寒意,卷起几片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下。
萧赞与元疏自然地走到了一处,并肩而行,保持着合乎礼制的距离。脱离了朝堂上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与无数双眼睛的注视,萧赞一直紧绷的脊背似乎才微微放松了一丝,但眉宇间的凝重却更深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萧赞的声音很低,几乎被风吹散。这位置,是烈火烹油,亦是众矢之的。今日朝堂上那些目光,尤其是元澈最后那抹阴鸷,让他如芒在背。
元疏闻言,侧过头看他,声音压低:“我大夏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宰相,这是实打实的功勋换来的。东南沿海数万生灵因你而活,这份政绩,任谁也抹杀不了。今日之后,朝堂之上,我的中书令大人才算真正站稳了脚跟。”
他顿了顿,脸上又浮起带着点委屈的神色,声音也恢复了之前的轻快语调:“倒是父皇给我派的这差事……天天对着一堆枯燥的账册,听着老尚书絮絮叨叨的教训,还要和一群板着脸、说话都带着铜钱味儿的老古板打交道,真是折煞我也!想想就觉得日子难熬。”他故意夸张地叹了口气,随即偏头看向萧赞,那双丹凤眼里闪烁着狡黠又真诚的光芒,飞快地眨了眨,“还不如让我去做你的中书侍郎呢,任凭阿赞差遣使唤,我总是万分乐意的。”
萧赞脚步未停,只是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紧绷的唇角也不自觉地缓和了几分。
夜色如墨,深沉地笼罩着七皇子元澈的府邸。书房内,只点着几盏昏黄的宫灯,将人影拉得摇曳不定。檀香的气息在空气中缓缓流淌,却驱不散室内的压抑。
元澈背着手,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许久才转过身。
“先生,”元澈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挫败与恼怒,“我们都低估了萧赞。原以为东南那摊烂泥,足以让他焦头烂额,甚至栽个跟头。没想到,他竟有如此翻云覆雨的手腕!非但没倒,反倒借此东风,一举登顶,成了名副其实的萧相!好手段,真是好手段啊!”他重重地坐回紫檀木圈椅中,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
崔先生微微躬身,声音平稳如古井无波:“殿下,萧赞此人,确有经天纬地之才。然,锋芒过盛,未必是福。殿下可曾留意,今日朝堂之上,他与九殿下之间?”
元澈眉头一皱:“萧赞和元子攸?先生的意思是?”他脑中迅速闪过一些片段,宫道上两人并肩而行的身影,元疏对着萧赞眨眼时那过分亲昵的神态……
“臣只是觉得,九殿下对萧中书令的态度,似乎……非同寻常。”崔先生的话点到即止,眼神却异常锐利,“那份亲近,那份维护,乃至那份……在意,恐怕早已超出了寻常君臣或盟友之谊。殿下细想,当初北狄索要皇子为质,满朝皆默,唯有萧赞,几乎是以死相谏,力保九殿下。那份决绝……”
元澈的瞳孔猛地一缩,崔先生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深处尘封的匣子。他清晰地记起那日的场景:萧赞在朝堂之上,为了阻止元疏被送往北狄那虎狼之地,是如何不顾一切地出列,言辞激烈,最后竟在御前以头抢地,磕得额头鲜血淋漓,染红了冰冷的金砖。那份不顾生死的激烈与悲愤,曾让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震惊动容。
此刻,结合今日元疏在宫道上对萧赞那毫不掩饰的亲昵,还有过往许多次……元疏总是不着痕迹地为萧赞解围,萧赞看向元疏时,那难以掩藏的柔和……一幕幕碎片骤然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他从未深想、或者说潜意识里拒绝去想的可能。
元澈霍然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一丝深切的鄙夷,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先生的意思是……元子攸他……是断袖?!”他感觉有些荒谬,随即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呵!真是没想到啊没想到!我那素来风流博浪却又引得京城万千闺阁女子为之倾心折腰的九弟,竟有如此雅好?倒是藏得够深!”
崔先生神色不变,只是平静地看着元澈眼中翻涌的情绪,缓缓道:“情之一字,最难掩饰。爱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九殿下看萧中书令的眼神,与看旁人,迥然不同。”
“爱?”元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中的鄙夷更甚,“先生,生在皇家,谈什么爱不爱?不过就算是喜好男色,图个新鲜快活,也该找个知情识趣、娇软可人的小玩意儿,金屋藏娇,偷享片刻欢愉便是。怎么会是萧赞那种厉害角色?”
崔先生微微垂眸,掩去眼底的精光,声音依旧平稳无波:“九殿下心思如何,臣不敢妄断。然,无论真情假意,这份关系,本身就是一个绝佳的缝隙。殿下,世间攻讦,毁人清誉者,常能事半功倍。尤其对一位刚刚位极人臣、万众瞩目的宰相,对一位素以风流形象示人的皇子……此事若加以利用,哪怕只是捕风捉影,掀起一丝波澜,也足以让这看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景之下,暗流更加汹涌,甚至……使其根基动摇。”
元澈沉默了。他脸上的震惊与鄙夷渐渐褪去,他缓缓靠回椅背,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眼神在跳跃的烛光下明明灭灭。书房里只剩下檀香燃烧的细微声响和他指节敲击木头的笃笃声,空气仿佛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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