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衙门里弥漫着一股陈年账簿与墨锭混合的沉闷气息。窗外天色灰蒙，元疏此刻正百无聊赖地翻弄着眼前堆积如山的漕运文书，修长的手指捻着页角，心思却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

“殿下，这是今岁京畿三州秋赋的初步核验，请过目。”一个面庞圆润、鼻头沁着油光的主事恭敬地将一摞册子放在他案头。

元疏眼皮都懒得抬，只从鼻腔里懒洋洋地“嗯”了一声，目光依旧散漫地落在窗棂的雕花上。这副姿态落在旁人眼中，正是这位“不务正业”的纨绔皇子的日常。唯有他自己知道，那些散漫目光扫过的每一个角落，那些看似随意翻动的卷宗数字，早已在他心中勾勒出一张庞大而复杂的钱粮脉络图。谁是蛀虫，谁在盘剥，哪条线通往哪位皇兄的门下，哪些亏空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心如明镜。

主事讪讪地退下，元疏的目光掠过他那张平庸得几乎让人记不住的脸，思绪猛地被抽离。

阿赞此刻在做什么？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撞入脑海。萧赞那张清冷如月辉、玉山倾雪般的面容瞬间清晰。他想起萧赞微微颔首时，唇角那抹冰雪初融般的浅笑，仿佛能点亮整个晦暗的秋日。再抬眼看看眼前这位主事，还有上首那位正襟危坐、眉头紧锁、法令纹深如刀刻的老尚书……元疏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这对比，未免也太惨烈了些，简直是天道不公。

“咳，洛王殿下，”老尚书干哑如破锣的声音响起，“关于江南道清淤款项的驳斥，老夫以为，仍需按旧例，责成地方自筹三成，以儆效尤！河道淤塞延误漕运，地方官吏难辞其咎！”

元疏的思绪被强行拉回。他收敛了心猿意马，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锐利。这“旧例”他早已暗中查明，不过是地方官吏层层盘剥的借口，最终负担全数转嫁到本已困苦的河工与沿岸百姓身上，所谓的“自筹”便是加征苛捐杂税。而真正需要大笔投入的清淤工程，却因钱粮不足一再拖延，恶性循环。

“尚书大人明鉴，”元疏放下手中的卷宗，“下官近日闲来无事，翻阅了近十年的漕运案卷与工部河道疏浚记录。发现每次河道淤塞严重，责成地方‘自筹’后，次年上报的赋税亏空便格外触目。更有河工不堪重负，逃亡乃至聚众闹事者不在少数。长此以往，恐非国朝之福。”他顿了顿，指尖点在一份刚收到的密报上，“此次淤塞，主因在上游连日暴雨，山洪裹挟泥沙冲入河道，非地方官吏日常懈怠所致。若再行苛责，恐寒了地方实心任事者的心，更激起民怨。依下官之见，当由户部特拨专款，限期督办，确保今冬明春漕运畅通无阻。至于失职之责，待水患彻底平息，再行细查严惩不迟。首要，是解民困，保漕运。”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证据扎实，值房内顿时一静。几位原本准备附和老尚书的下属，眼神闪烁，悄悄收回了嘴边的话。老尚书脸色微变，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只知风月的皇子，竟能拿出如此详实的数据和切中要害的见解。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时找不到更站得住脚的理由，只得沉着脸哼了一声：“殿下倒是观察入微。”

元疏微微垂眸，掩去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他并非要当众顶撞上官彰显自己，只是有些事，事关百姓，他无法视而不见。整治户部，他选择的是暗中布局，抽丝剥茧地拔除积弊，而非锋芒毕露地夺权。这份功劳，他宁愿算在“尚书大人领导有方”的头上，继续扮演那个无害的闲散王爷。

短暂的议事结束，值房里充斥着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和官吏们压低的交谈声。元疏重新靠回椅背，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案上划过。

阿赞的声音…… 萧赞说话时，那声音总是沉静清越，如林间幽泉滑过青石，又如初春溪水解冻的泠泠之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而现在耳边充斥的，是老尚书粗嘎的咳嗽、主事们略带油腻的奉承、还有笔吏们沙沙的书写……元疏感觉自己的耳朵受到了酷刑，他闭了闭眼，强压下心头翻涌的烦躁。他并非看不起这些同僚，只是思念的潮水太过汹涌，将身边的一切都映衬得如此不堪入目。再想想阿赞那七窍玲珑的心思，谈古论今的渊博，与自己每每心意相通的默契……再看看眼前这群为一点蝇头小利或一句上官训斥就惶惶不安、思维僵化的榆木疙瘩，元疏只觉得这户部衙门，简直是个巨大的囚笼。

整整七天了。

整整一百六十八个时辰没有见到他的阿赞。

中书省事务繁杂，阿赞那个性子，一旦投入公务，废寝忘食是常事。堆积如山的公文会不会又让他熬到深夜？他有没有按时用膳？那单薄的身子可禁不起饿。中书省那群老狐狸，最是狡诈，有没有人仗着他庶子出身又身居高位和那温柔的性子而故意刁难？阿赞表面清冷自持，实则心思极重，受了委屈也未必会说出来……元疏越想越心焦，恨不得立刻飞到中书省官署去看一眼。可户部这摊子刚有点被他暗中理顺的苗头，无数双眼睛盯着，贸然离岗，太过引人注目。

就在他心绪不宁，几乎要按捺不住时，一个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流水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值房角落的屏风之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疏端起茶盏，借着衣袖的遮掩，一个极轻微的眼神扫了过去。

片刻后，一张细若发丝的纸条，被巧妙地递到了他的掌心。元疏不动声色地展开，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墨迹未干：

“坊间流言渐起，茶馆酒肆暗语：‘重臣’‘皇子’‘过从甚密’，‘非君臣之礼’。源头隐晦，指向明晰。”

元疏的目光在纸面上凝滞了一瞬，指尖微微用力，几乎要将那薄纸捻碎。

七哥动作倒是快。这盆污水，泼得真是又准又狠。

他缓缓将纸条凑近桌上的烛火，看着那几行字在跳跃的火焰中蜷曲、焦黑，最终化为几缕轻烟消散。空气里残留的墨味与纸张焚烧的气息，混杂着户部衙门固有的陈腐，更添几分压抑。

那个递纸条的是山矾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