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到了。
宁晚晚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
她能下床了。
披着一件厚斗篷,让丫鬟扶着,去书房给父亲请安。
相府的书房叫“问心斋”。
这里是整个相府最肃穆的地方,也最藏龙卧虎。
此刻,问心斋里坐满了人。
当朝宰相宁知远,正坐在上首主位。
他今日难得的清闲,把府里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子侄都叫来。
其中也包括他最得意的长子宁修远。
他要亲自考校他们的学问。
几个少年郎都穿着簇新的锦袍,一个个坐的笔直,神情紧张又兴奋。
谁都想在相爷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安邦定国,首在民心。可民心向背,又挂在什么地方?子谦,你先说。”
宁相呷了口茶,看向自己的二侄子。
那叫子谦的少年立刻起身,恭恭敬敬的作揖,声音洪亮。
“回伯父,侄儿以为,民心向背,全看君王仁德。圣人说过,君如舟,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王行仁政,施恩德,爱民如子,民心自然归附,天下归心。我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引经据典,挑不出错。
宁相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嗯,坐吧。”
他又看向另一个子侄。
“子墨,你觉得呢?”
子墨显然有不同看法,起身道。
“伯父,侄儿以为,仁德之外,更要用法度。没规矩不成方圆。若无法度约束,奸邪就会冒头,好人反而吃亏。当以严法峻刑,整肃吏治,使百姓安居乐业,这样,民心才能稳固。这笔帐要算清楚。”
这个见解,比前一个深了一层。
宁修远在一旁听着,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
这些堂弟,虽然不如他,但也都是读过书的,有几分见地。
宁相依旧只是点头,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宁修远身上。
“修远,你觉得呢?”
宁修远起身,姿态从容。
“回父亲,儿子以为,仁德和法度,都重要,缺一不可。但儿子有个浅见。不管是施仁德,还是立新法,根子都在一个‘利’字。”
“利?”
宁相的眉毛挑了一下。
“是。”宁修远侃侃而谈,“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百姓求的,不过是吃饱穿暖,有田种,有房住。朝廷的政策,要是能给百姓好处,民心就安了。反过来,就会生出怨气。所以,儿子以为,民心向背,说到底,看的还是老百姓的米缸和钱袋子。”
这番话,终于让宁相的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意。
不愧是他的儿子,年纪轻轻,就以经能穿透表象,看到问题的根子。
堂内气氛正好。
众人都以为这场考校,就要在宁修远这番精彩的论述中结束。
一个弱弱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进来。
“女儿给父亲请安。”
众人回头。
宁晚晚穿着一身杏色襦裙,外面披着雪白的狐裘斗篷。
绿珠小心的扶着她,站在门口。
她大病初愈,小脸苍白,显得那双眼睛又大又亮。
“晚晚?你怎么来了?”
宁相脸上的威严散去,语气里满是慈爱。
“外面风大,你身子还没好,快进来。”
“是女儿不好,打扰了父亲和哥哥们论学。”
宁晚晚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被绿珠扶着,走到宁相身边。
宁修远看着她,眼神宠溺。
“你呀,就是不让人省心。有什么事,让下人来通传一声就行了。”
“女儿躺在床上无聊,想起一件事,心里痒痒的,实在忍不住,才想来问问父亲和哥哥。”
她眨着那双清澈无辜的大眼睛,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
宁相被她逗笑了。
“哦?什么事,把你这小脑袋都难住了?”
“是女儿前几日,看一本游记杂谈时,见到的一则奇闻。”
宁晚晚垂下眼帘,声音不大,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书上说,前朝有个小国,碰上百年不遇的大水,流民百万,国库空虚,几近亡国。当时,那个国家的君臣,也为了怎么安置流民,吵得不可开交。”
她说的,正是眼下朝廷最头疼的南境水患。
宁相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来了兴趣。
“哦?那书上可说,他们最后怎么解决的?”
“没有。”
宁晚晚摇摇头,一脸苦恼。
“那书是本残卷,只提了当时他们遇到的几个,最棘手的难题。”
她顿了顿,抬起头,看向宁相,又看了看宁修远。
“女儿愚笨,想了一天一夜,也想不明白。所以想来请教父亲和哥哥们。”
“这第一个难题是,国库没钱,要赈济百万流民,不出三月,国家就要破产。可要是不救,流民饿死,肯定要出大乱子。这钱,从哪来?又该怎么花,才能撑得最久?”
这个问题一出,堂内几个少年的脸色,都变得严肃起来。
这确实是个两难的死局。
“第二个难题是,就算有了钱粮,直接发下去,肯定会养出一堆懒汉。有人领了救济,就不愿再干活,坐吃山空。怎么才能让这些流民,既能活下去,又能自食其力,为国家干活?”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更刁钻。
这已经不是钱的事,而是人性的事。
宁修远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宁晚晚没有停。
她抛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致命的问题。
“第三个难题是,就算朝廷想出了好法子,可从京城到地方,一层层往下发,中间的官吏,哪个不想伸手捞一把?朝廷发下去十两银子,最后能到流民手里的,可能连一两都不到。这个问题,又该怎么管?怎么杜绝?”
三个问题。
环环相扣。
步步紧逼。
从财政,到人性,再到监管。
把一个简单的“赈灾”,剖析得淋漓尽致,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骨架。
当宁晚晚最后一个字落下。
整个问心斋,死一般的安静。
之前还高谈阔论,意气风发的少年们,此刻全都哑了。
他们一个个面面相觑,额头上渗出冷汗。
他们读的所有圣贤书,都给不了答案。
宁修远的脸色,也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脑子里闪过无数个方案。
又被自己一个一个否决掉。
他发现,不管他怎么设计,都无法同时完美解决这三个问题。
而宁相,他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
他死死的盯着自己的女儿,眼神里,是惊涛骇浪。
这哪里是什么游记杂谈上的奇闻?
这分明就是眼下南境水患最核心,最要命的症结。
他这几日在朝堂上,和那些大臣吵得焦头烂额,不就是为了这三件事!
这个难题,不仅难住了满堂的才子。
也同样,难住了他这个当朝宰相。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张推荐票
您的支持就是作者创作的动力!
1 谷籽 = 100 咕咕币
已有账号,去登录
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