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心斋。
死寂。
所有目光,都钉在宁修远身上。
他是相府长子。
当朝最年轻的状元。
京城学子仰望的存在。
他若不行,这便是死局。
宁知远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深不见底。
他没催。
宁修远眉头紧锁。
无数经史子集在脑中翻滚,却拼不出一个答案。
良久。
他终于开口,打破了斋内的沉闷。
“父亲,妹妹这三个难题,环环相扣,极是棘手。”
“儿子以为,第一个难题‘钱从何来’,可学汉时‘算缗’之法,向天下富商巨贾劝捐,晓以大义,许以虚名,解国库燃眉之急。”
“第二个难题‘如何防懒’,可以军法管制流民,编组成伍,由军士监督强令劳作。效率虽低,但能杜绝惰性。”
“第三个难题‘如何防贪’,则需加派御史巡查地方,设举报信箱。凡有贪墨者,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他的方案,比那些只会空谈的堂弟们,高了不止一个层次。
宁知远听完,只一点头,看不出喜怒。
没有赞许,也没有否定。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方案全是窟窿。
劝捐?
能捐多少?能撑几天?
军法管制?
百万流民要动用多少大军?逼反了怎么办?
加派御史?
御史就个个清廉?官官相护,又能查出什么?
宁修远自己也想到了这些。
他说完话,额角渗出一层薄汗,俊朗的脸上,第一次挂上了挫败。
问心斋里,又僵住了。
就在这时。
一直安安静静的宁晚晚,又弱弱的开了口。
她怯怯的看了一眼父亲,又看了一眼兄长,小声说。
“父亲,哥哥……”
“女儿把这个问题,也问过一个人。”
“谁?”
宁相随口问。
“就是……就是女儿之前在街上,萍水相逢的一位……寒门才子。”
宁晚晚的脸颊,腾起一抹红晕,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
“女儿看他书读的多,就把这个难题说了。他当时没说什么,后来却托人送来一封信,说是一些浅见,写在纸上,让女儿……别再为此烦心。”
说着,她从宽大的袖子里,摸出一卷叠的整齐的纸。
市面上最差的草纸,黄的不像话。
“女儿笨,看不懂上面写的什么,就觉得字挺好看的。今天听父亲和哥哥们讨论,才又想起来。不如……请父亲和哥哥们帮忙看看,也让女儿知道,那位才子是不是在胡说八道。”
这番话,滴水不漏。
解释了策论的来路,又把自己摘了个干净。
她就是个不通政务,傻乎乎把废纸当宝贝献上来的天真闺秀。
宁修远的脸色,在她提到“寒门才子”时,瞬间沉了下去。
他死死盯住妹妹手里的那卷草纸,脑中只剩一个名字。
谢远!
又是他!
“胡闹!”
他脱口而出。
“一个不知道哪冒出来的野小子,他的东西,也配拿到这儿来污了父亲的眼!”
宁相却抬了抬手,制止了他。
宁知远的目光,落在那卷粗糙的草纸上,反倒生出几分好奇。
满堂才俊都束手无策的难题。
一个萍水相逢的寒门小子,能有什么“浅见”?
“呈上来。”
他开了口。
管家连忙走过去,从宁晚晚手里接过草纸,恭敬的呈到宁相面前。
宁相随手展开。
只一眼。
宁相握纸的手,猛的一紧。
纸上的字,锐利无匹,力透纸背,一笔一划都像是刀刻的,带着一股不加掩饰的桀骜锋芒。
光是这字,就足以让京中九成所谓的书法大家,羞愧的无地自容。
宁相压下心里的惊涛,看正文。
开篇第一句,就让他心脏重重一跳。
“赈灾之要,不在赈,而在治。堵不如疏,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好大的口气。
他接着往下看。
当看到“以工代赈”四个字,以及后面详尽的组织流民修筑工事,以工分换粮的方案时,他拿纸的手,抖了起来。
这想法……闻所未闻,石破天惊!
他看的越来越快。
当看到策论里,写到如何设立内部监督机制,用“连坐”之法让流民互相检举贪腐懒惰时。
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
好狠的手段。
好毒的阳谋。
这是将人心最阴暗自私的一面,算计到了骨子里。
最后,当他看到结尾处,关于如何防范地方官吏贪腐的总结时,他再也坐不住了。
“利字当头,堵不如予。朝廷让利于民,民让利于官,官让利于国。设‘火耗归公’之策,允地方官于钱粮外,另征万分之五以为养廉之资。如此,官有其利,不致铤而走险。然,此策一出,必有得陇望蜀之辈。故,当立军令状,以工程优劣,定官员升黜。工优者,破格提拔。工劣者,就地免职。敢贪墨分毫者,立斩不赦!”
“啪!”
宁相猛的拍案而起!
他双眼死死盯着手里的策论,像是要把它看穿。
满堂子侄,包括宁修远,都被这一下,吓得魂飞魄散。
“父亲?”
宁修远试探的喊了一声。
宁相没理他。
他把那篇策论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是烙进眼里。
然后,他将那张纸,递给了宁修远。
“你,看看。”
宁修远疑惑的接过。
只看了一眼。
宁修远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从震惊,到难以置信,最后,只剩一片死灰。
他看到了。
看到了一个他从未想过的,治理天下的思路。
里面没有一句圣人言,没有一句仁义道德。
通篇只讲两个字。
利益。
和,人性。
那文字像一把刀,把所有问题剖的鲜血淋漓,又给出了最精准,最冷酷,也最有效的法子。
写这篇文章的人……
其心智之妖,手段之狠,眼光之毒。
不像凡人。
宁修远握着那张纸,手心全是冷汗。
他输了。
输的一败涂地。
宁相看着儿子煞白的脸,又转头,看向那个还跪再地上,一脸“茫然”的女儿。
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锐利,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剥开。
“晚晚。”
他的声音,带着压不住的激动和颤抖。
“写这篇策论的人。”
“现在,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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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