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珩就这么大刺刺地踩着一地破碎的月光走了出来。

没了那身压死人的玄铁重甲，他身上那件月白色的常服显得有些单薄，衣襟松松垮垮，透着股刚沐浴后的水汽，唯独左手腕上那只漆黑狰狞的护腕还死死扣着，像是个穿着儒衫却提着屠刀的怪胎。

他几步走到沈知微身侧，那双眼睛没看她的脸，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她还在滴血的左手。

眼神里没半点怜香惜玉，倒像是在审视一件正在漏水的名贵瓷器。

没有任何预兆，他突然抬起右手，慢条斯理地去解左袖的盘扣。

动作慢得令人发指，指腹擦过衣料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

随着袖口散开，那一截苍劲有力的小臂露了出来，就在内侧靠近肘窝的地方，赫然横亘着一道暗红色的旧疤。

那疤痕形状极怪，边缘参差不齐，像是个被撕裂的三角形豁口。

沈知微只瞥了一眼，瞳孔便微微收缩。

根本不用过脑子，她那双堪比尺子的眼睛瞬间就和怀里那张锦囊残谱的边角对上了号。

那不是伤，那是地图缺失的一角，严丝合缝，连豁口的走向都分毫不差。

她左手下意识地抬起，指尖悬停在他袖口那根还在风中招摇的绽线三寸处，那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距离，再往前一分就是逾矩，就是试探底线。

指尖那一颗血珠摇摇欲坠，眼看就要砸在他的月白衣袖上。

就在血珠脱离皮肤的前一瞬，沈知微的手腕像是被看不见的线猛地一扯，迅速收回。

她面无表情地抬手，将那一抹殷红的血迹，不轻不重地抹在了自己右耳后的那颗朱砂痣上。

血色覆盖朱砂，红得妖冶，像是在原本清冷的画布上强行点了一笔浓墨重彩。

“夜深露重，王爷好兴致。”她随口胡诌了一句，眼神却越过萧珩，落在了刚转过回廊拐角的柳嬷嬷身上。

柳嬷嬷手里提着个红漆食盒，走得无声无息，像个夜游的幽魂。

她走到两人跟前，也不行礼，径直掀开盒盖，从里面端出一碗冒着热气的乌梅粥。

“夫人，压惊。”

柳嬷嬷的声音像是在砂纸上磨过，她递过勺子，那动作看似恭顺，实则手腕稍微一偏。

“叮。”

黄铜勺柄极轻地撞在了沈知微左手小指缠绕的那圈银线上。

这一声脆响并不大，顺着紧勒进肉里的银线，瞬间化作一股高频的震颤，直钻沈知微的指骨。

那一刹那，她脑子里仿佛炸开了一道白光。

这震颤的频率极其刁钻，既不是宫商，也不是角徵，而是一种诡异的三重共振。

借着这股酥麻的痛感，之前在地牢门口怎么也想不通的丙字三号匣锁孔结构，此刻竟像是被无形的手拆解开来，赤裸裸地浮现在她眼前。

那不是普通的机簧锁。那是音锁。

锁芯里嵌着三道错位的铜簧，只有当外界的声音频率同时达到“黄钟、林钟、南吕”这三个音阶的共振点时，卡榫才会弹开。

少一个音，这门就是焊死的铁板；多一个音，里面的强酸就会瞬间毁掉所有卷宗。

沈知微不动声色地接过勺子，舀了一口粥送进嘴里。

酸。

极度的酸涩冲击着味蕾，而在那股乌梅味散去之后，舌根处却泛起一丝极其隐蔽的苦味。

这味道她在江南义庄闻到过太多次了。

苦参，那是用来给尸体防腐的药引子，根本不是活人吃的玩意儿。

这碗粥，柳嬷嬷究竟是在哪里熬的，又或者是刚从哪个死人堆里端出来的？

还没等她咽下这口怪味粥，手背上突然传来三下笃定的叩击感。

“笃、笃笃。”

又是这个节奏。

沈知微猛地抬头，正对上萧珩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他的视线正落在她右耳后那颗被血染红的朱砂痣上，身子微微前倾，压迫感铺天盖地而来。

“本王记得，昭德那颗痣，长在左边。”

他声音压得极低，热气喷洒在她耳廓，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你这颗，长反了，夫人。”

这是拆穿，也是摊牌。

沈知微没慌，甚至连心跳都没乱半拍。

她将勺子里的残汁倒在指尖，借着转身避风的动作，蹲下身，在满是青苔的青砖地上飞快地画出了三道波纹。

波纹长短不一，起伏诡谲，正是“黄钟、林钟、南吕”的声波图。

而在波纹的末端，她重重地点了一下，那个位置，不多不少，正好对应着地牢铁门内侧第三道铜簧卡榫的死穴。

萧珩看着地上的水渍，眼底闪过一丝异色。

他缓缓俯身，左手撑地，那只冰冷的玄铁护腕恰好擦过她刚画下的痕迹。

就在这一瞬，护腕内侧那用银丝錾刻的“林钟”二字，竟像是感应到了什么，骤然发烫。

隔着那扇厚重的铁门，一道极其压抑、像是肺叶都要被咳出来的咳嗽声，突兀地传了出来。

那声音苍老、浑浊，还夹杂着浓重的草药味。

门里有人。而且是个活着的药罐子。

沈知微的手指在青砖上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抹去了地上的水渍。

她缓缓站起身，目光穿过层层夜色，投向了不远处的西阁。

那里，静静地躺着唯一能打开这扇门的钥匙——那架桐木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