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阁的风比地牢口更硬,吹得琴弦嗡嗡自鸣。
沈知微没坐那张紫檀雕花的琴凳,而是直接盘腿坐在了最靠近回廊柱根的青砖地上。
这里是地脉走势的节点,声音顺着柱子传下去,损耗最小。
她闭上眼,世界黑了下来,声音便成了唯一的路标。
“咳、咳咳……呼——”
地底下那动静隔着厚重的土层传上来,已经微弱得像蚊子叫,但节奏没变。
三声急促的短音,拖着一声破风箱似的这种长尾音。
那不是嗓子痒,那是肺叶子里都在漏风。
沈知微右手悬空,食指、中指、无名指呈鹰爪状扣在弦上。
若是以前在秦淮河畔卖艺,这姿势会被行家笑话那是“抓鸡”,毫无美感。
但现在,这只手是把钥匙。
“铮。”
黄钟弦动,沉浑如钟。
这一声不是为了好听,是为了撞击地底那道最沉的铜簧。
紧接着是林钟,清越如磬;最后是南吕,尖锐如刀。
三音连发,间隔极短,正好卡在那人两波咳嗽的间隙里。
她感觉到了。
指尖下的琴身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反震,顺着青砖地爬上她的脊背。
那不是回声,那是金属共振后的反馈。
就像是有人在深井底下拉了一把绳子,井口这边也跟着颤了一下。
地底下,那扇铁门背后的丙字三号匣,活了。
沈知微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左手迅速按压徽位,右手再次发力。
这次不再是试探,而是狂风骤雨般的催促。
脚步声就在这时踩进了她的听觉范围。
不重,但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心尖上。
不用睁眼也知道,这王府里只有萧珩走路是这个调性,慵懒里藏着刀子。
他停在了琴案旁。
案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她刚才用来掩人耳目的《女诫》废稿。
那张被她用火漆“毁尸灭迹”过的窗纹图,正大咧咧地压在一张抄了一半的《女诫》底下。
火漆早干透了,红得扎眼,像一块干涸的血痂。
透过火漆层,那十二根律吕的水印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像某种嘲讽的笑脸。
萧珩那只修长的手伸了出来,指尖眼看就要触到那张废纸的边缘。
沈知微没抬头,手里琴音陡然一变。
原本沉闷单调的测试音瞬间炸裂,变成了《寒潭调》的起手式。
只是这调子被她改得面目全非,原本凄清婉转的宫调,被强行扭成了肃杀的大吕。
“嗡——”
這一声极沉,像是有人拿着锤子狠狠砸在了铜钟上。
萧珩的手指在半空中停住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地底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咔哒”声。
紧接着是一连串齿轮咬合、弹开的脆响,顺着回廊的柱子清晰地传了上来。
成了。
那不是锁开了的声音,那是铜匣盖子弹开撞击石壁的动静。
沈知微指尖一划,琴音并未戛然而止,而是拖出一个极长的尾音,像是一声无奈的叹息,恰好盖过了地底下那老仵作紧跟着爆发出的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这一声叹息还没落地,一道黑影便如鬼魅般从地牢入口方向疾掠而来。
赵砚这一路跑得急,那身从不离身的黑甲都带着一股子土腥味。
他冲进西阁,连气都没喘匀,单膝跪地,“咚”的一声砸得地板发颤。
“王爷,开了。”
他双手高举,掌心里托着一个巴掌大的油纸包。
那油纸已经泛了黄,边缘毛糙,却被几道红绳捆得死紧,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旧物。
萧珩收回悬在废纸上方的手,转身接过油纸包。
指尖一挑,红绳崩断。
层层油纸剥开,露出了里面那半册薄薄的验尸录。
纸张很脆,一碰就要碎似的。
最上面那一页,大半张都被陈旧的黑褐色痕迹浸透了——那是当年的血,干透了之后硬邦邦的,像是一块劣质的墨饼。
但在那片污浊之外,有一行朱砂批注的小字,红得刺眼,红得惊心动魄。
“郡主非病殁,喉间三道指痕,深浅不一,属三人所为。”
“铮——”
沈知微按在商弦上的手指猛地收紧,琴音戛然而止。
余音还未散去,在空旷的西阁里撞来撞去,像是有冤魂在哭。
三人。
掐死一个人,需要三双手?
这是一场处刑。
一场在这个看起来风光无限的摄政王府里,众人默许甚至合力完成的处刑。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那张琴,直直地撞进了萧珩的眼里。
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却平静得让人害怕。
既没有震惊,也没有暴怒,就像是一潭早就结了冰的死水,无论丢进去多大的石头,都砸不出半点涟漪。
他甚至还有闲心去理那个护腕。
右手拇指的指腹,慢条斯理地在那只玄铁护腕的内侧摩挲。
那块之前沾了她血迹凝结成的血痂,被他一点点、极有耐心地搓了下来。
暗红色的粉末簌簌落下。
随着血痂脱落,护腕内侧那块原本模糊的金属光泽露了出来。
那不是平滑的铁面。
就在刚才血痂覆盖的位置底下,赫然是两个新刻上去的小字。
刻痕很深,边角锐利,显是刚用利刃匆匆刻就,连铁屑都还没清干净。
左边是“微”。
右边是“韶”。
沈知微的瞳孔微微一缩。
微,是沈知微。
韶,是云韶夫人。
一个名字,一个封号。
就像两道枷锁,被他亲手刻在了最贴肉的护腕里,也刻在了这把杀人不见血的刀上。
萧珩吹去指尖残存的血粉,将那半册验尸录随手扔在琴案上,那动作轻慢得像是在扔一张擦嘴的废纸。
“赵砚。”
“属下在。”
“去搬张桌子来。”萧珩的声音里透着股懒洋洋的寒意,目光却死死锁着沈知微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就在这儿,就在这西阁的风口上。”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其恶劣的笑。
“既然有人费尽心思把这陈年烂账翻出来,那本王就好好给这具‘尸体’,重新验验伤。”
赵砚领命而去。
沈知微看着琴案那方紫檀镇纸下压着的一叠还没用过的青鸾笺,指尖下意识地在琴弦上轻拨了一下。
风更大了。
吹得那叠青鸾笺哗哗作响,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今夜,这西阁怕是睡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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