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期待与精心呵护中飞逝，转眼间张哲瀚已进入了孕晚期。他的肚子如同吹气球般越来越大，圆滚滚地挺着，行动也终于不可避免地变得笨拙迟缓起来。饶是如此，他整个孕期的状态也好得令人咋舌，没有水肿，没有妊娠纹，除了肚子，四肢依旧纤细，脸上甚至因为充足的营养和荷尔蒙的作用，泛着健康红润的光泽，被龚俊和双方父母戏称为“天选孕夫”。

　　然而，这份“天选”的幸运，似乎在临近预产期时，悄然用尽了。

　　孕三十八周零三天的深夜，张哲瀚正靠在龚俊怀里，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感觉小腹传来一阵紧密的、不同于以往胎动的坠胀酸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腹部深处拧了一把。他哼唧了一声，不安地动了动。

　　几乎在他动静响起的瞬间，浅眠的龚俊就醒了。他立刻打开床头灯，紧张地扶住张哲瀚：“瀚瀚？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张哲瀚皱着眉，感受着那阵酸胀感缓缓退去，才吁了口气，有些不确定地说：“好像……肚子有点疼，又有点像想上厕所……但感觉又不太一样。”

　　龚俊的心立刻提了起来，他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他保持着镇定，但声音已然绷紧：“阵痛？有规律吗？我们计时看看。”他拿出手机，准备记录。

　　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又一阵相似的疼痛袭来，这次感觉更清晰了些，张哲瀚忍不住攥紧了龚俊的睡衣袖子，鼻尖渗出了细汗。

　　“十五分钟一次，初期间隔。”龚俊迅速做出判断，尽管他主攻神经外科，但基本的产科知识储备充足。他扶张哲瀚躺好，“别紧张，深呼吸，像我们产前课练习的那样。我打电话给医院和爸妈。”

　　尽管龚俊努力维持着冷静，但张哲瀚还是从他微微颤抖的手指和比平时更快的语速中，察觉到了他的紧张。反倒是张哲瀚，在经过最初的些许慌乱后，生出一种“终于来了”的豁达感，他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小家伙这是迫不及待要出来验收他妈咪给他打下的江山了？”

　　龚俊被他逗得无奈一笑，亲了亲他的额头：“嗯，他肯定像你，是个急性子。”

　　电话打完，阵痛的间隔已经在逐渐缩短。等龚俊父母和张爸张妈急匆匆赶到，帮忙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待产包，一行人驱车赶往医院时，张哲瀚的阵痛已经缩短到七八分钟一次，疼痛等级也明显上升。

　　到达京大一附院产科VIP病房，值班医生和助产士早已严阵以待。内检结果，宫口开了两指。

　　“进展不错，龚主任，张先生，放轻松，第一产程还需要一些时间。”经验丰富的产科主任也亲自过来了，安抚着这对特殊的准爸爸。

　　张哲瀚被安排进了布置温馨的产房，龚俊全程陪同。最初的几个小时，张哲瀚尚且还能忍受。阵痛来临時，他按照呼吸法调整，痛感过去后，还能跟龚俊说说话，甚至吃了点龚俊喂到嘴边的巧克力补充体力。

　　“看吧，我就说我没问题。”张哲瀚甚至有些得意，觉得生孩子似乎也没传说中那么恐怖。

　　龚俊握着他的手，看着他虽然疲惫但依旧明亮的眼睛，稍稍安心，但心底那丝隐隐的不安并未完全散去。他见过太多产妇，知道产程的变化往往莫测。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天色从漆黑变为鱼肚白，又逐渐大亮。张哲瀚的宫缩越来越频繁，强度也越来越大。开到四指时，那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的剧痛，已经让他无法再维持轻松的表情。

　　痛感像是要把他从中间撕裂，腰部酸胀得如同被重锤反复敲击。他死死咬着嘴唇，额发被汗水彻底浸湿，一缕缕贴在额头上，手指用力掐着龚俊的手臂，留下深深的印痕。

　　“疼……老公……好疼……”他再也忍不住，破碎的呻吟从齿缝间逸出，带着难以承受的哭腔。

　　龚俊心疼得无以复加，只能不停地用湿毛巾帮他擦拭额头和脖颈，在他耳边一遍遍鼓励：“瀚瀚，坚持住，深呼吸，对，就是这样……我在呢，我陪着你……”

　　阵痛间隙，张哲瀚瘫软在床上，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清醒着。之前充沛的精力，在持续不断、越来越剧烈的疼痛消耗下，正在飞速流逝。

　　然而，坏消息接踵而至。

　　临近中午，宫口开到六指后，进展变得极其缓慢。连续几次内检，宫口都停滞在六到七指之间，不再继续扩张。而胎头的位置却一直偏高，下降不理想。

　　“产程进展迟缓。”产科主任面色凝重地对龚俊说，“张先生之前体力消耗比较大，现在宫缩乏力，加上胎儿体位可能不是最理想，所以……如果长时间没有进展，我们需要考虑其他方案。”

　　龚俊的心沉了下去。他明白“其他方案”指的是什么。他看着产床上几乎虚脱的张哲瀚，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脸色苍白，嘴唇因为用力咬破而渗出血丝，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瀚瀚……”龚俊的声音沙哑不堪，他俯下身，轻轻抚摸张哲瀚汗湿的脸颊，“如果太辛苦，我们……可以考虑剖宫产。”

　　“不……不要……”张哲瀚虚弱地摇头，眼神却带着一股倔强，“我可以的……我都坚持这么久了……我要自己生……”他为了顺产做了那么多准备，练习呼吸法，坚持运动，他不想在最后关头放弃。

　　龚俊看着他眼里的执拗，知道劝不动，只能红着眼圈点头：“好，那我们再努力一下。你歇一会儿，攒攒力气。”

　　可是，时间不等人，也不等人。又煎熬了四个多小时，宫口依旧停留在七指，胎心监护显示，在宫缩时，胎儿的心率出现了一些令人担忧的减速。

　　“不能再等了。”产科主任当机立断，“宫缩乏力，产程停滞，加上胎儿窘迫迹象，必须立即进行剖宫产手术！”

　　这个消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张哲瀚强撑的意志。近二十个小时的持续剧痛和等待，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和精神，听到最终还是要剖，他连失望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茫然地看着天花板，眼泪混着汗水无声地滑落。

　　“好，剖！立刻准备手术！”龚俊没有任何犹豫，在知情同意书上飞快地签下名字。此刻，没有什么比张哲瀚和孩子的安全更重要。

　　很快，医护人员迅速行动起来，准备将张哲瀚推向手术室。龚俊紧紧握着张哲瀚冰凉的手，跟着移动床快步走着，不停地在他耳边说话：“瀚瀚，不怕，马上就不疼了……睡一觉，醒来就能看到宝宝了……我就在外面等你……”

　　张哲瀚已经连回应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微勾了勾他的手指，眼神涣散，充满了疲惫和解脱。

　　手术室的门在龚俊面前缓缓关上，隔绝了他的视线。那扇门仿佛成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他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双手插入发丝，将脸深深埋入膝盖。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张哲瀚痛苦的呻吟和最后那脆弱无助的眼神。这二十个小时，对他而言同样是巨大的煎熬和折磨。他恨自己不能替他承受痛苦，恨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疼痛中挣扎。

　　时间在手术室外仿佛凝固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龚俊父母和张妈妈也焦急地等在一旁，不停地祈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半个小时，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一名护士抱着一个襁褓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笑容：“恭喜，是个男孩，六斤八两，母子平安！”

　　龚俊猛地抬起头，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过去。他首先看向护士怀里的孩子——那个小小的人儿，皮肤红红的，有些皱巴，闭着眼睛，正安详地睡着。这就是他和瀚瀚的孩子……

　　但他此刻更关心的是：“我老婆呢？他怎么样？”

　　“张先生很好，麻醉还没过，正在缝合，一会儿就推出来。”护士答道。

　　龚俊悬了近二十个小时的心，终于重重落下，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虚脱般的无力感。他小心翼翼地从护士手中接过那个柔软的小生命，手臂僵硬得不知该如何摆放。看着怀里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小家伙，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激动、喜悦、心疼和如释重负的复杂情感，汹涌地冲击着他的心脏，让他眼眶发热。

　　这时，张哲瀚被护士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他脸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嘴唇干裂毫无血色，整个人脆弱得像一件易碎的琉璃制品。

　　“瀚瀚……”龚俊抱着孩子，立刻凑到移动床边，声音哽咽。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呼唤，张哲瀚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极其费力地睁开了一条细缝。他的眼神没有焦距，茫然地看了龚俊一眼，又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别处，然后便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电量，眼皮沉重地合上，再次陷入了深度的昏睡之中。他甚至没有来得及看一眼刚刚历经千辛万苦才生下的孩子。

　　“他太累了，让他好好睡一觉。”医生解释道。

　　龚俊心疼地俯身，在张哲瀚冰凉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无比的吻，低声呢喃：“辛苦了，老婆，睡吧，我守着你。”

　　回到病房，龚俊将熟睡的孩子小心地放在旁边的婴儿床里，然后便寸步不离地守在张哲瀚床边。他握着张哲瀚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指尖冰凉，他不停地揉搓着，试图将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

　　张哲瀚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期间护士来按压宫底，那种剧烈的疼痛让他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安地蹙眉呻吟，龚俊心疼得直抽气，却只能紧紧抓着他的手，一遍遍安抚。

　　直到夜幕再次降临，窗外的霓虹灯亮起，张哲瀚才悠悠转醒。

　　他睁开眼，眼神先是茫然地眨了眨，适应着房间内昏暗的光线，然后对上了龚俊布满红血丝却写满担忧和温柔的眼睛。

　　“醒了？”龚俊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伤口疼不疼？”

　　张哲瀚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只觉得喉咙干得冒火，发出的声音气若游丝：“……水……”

　　龚俊连忙拿起旁边准备好的温水，用棉签小心翼翼地湿润他的嘴唇，然后又用小勺一点点喂他喝了几口。

　　温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张哲瀚的意识逐渐回笼。他感受着腹部传来的、与之前阵痛截然不同但依旧清晰的钝痛，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那漫长而绝望的产程，最终的手术……

　　“宝宝……”他猛地想起，眼神急切地看向龚俊。

　　“宝宝在这儿，很健康，是个儿子。”龚俊连忙起身，将旁边婴儿床里依旧酣睡的小家伙小心翼翼地抱过来，轻轻放在张哲瀚的枕边。

　　张哲瀚侧过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小生命。小家伙睡得正香，呼吸均匀，小嘴巴无意识地嚅动着，红扑扑的脸蛋，依稀能看出龚俊挺拔鼻梁的雏形。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母爱、如释重负和些许委屈的复杂情绪，瞬间击中了他。他伸出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指尖极其轻柔地、颤抖地碰了碰宝宝柔嫩的脸颊，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他……他怎么这么小……”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新奇和感动，“好丑啊，皱巴巴的像个小猴子……”

　　龚俊被他这话逗得哭笑不得，伸手替他擦去眼泪，柔声道：“刚出生的宝宝都这样，过几天长开了就好看了…”

　　张哲瀚仔细看着，越看越觉得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这就是在他肚子里待了九个多月，最后又折腾了他二十个小时才肯出来的小家伙。所有的痛苦、疲惫和委屈，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意义。

　　“他可真能折腾……”张哲瀚吸了吸鼻子，委屈巴巴地看向龚俊，“疼死我了……龚俊，我再也不要生了……”

　　龚俊心疼地将他连人带被子一起拥入怀中，下巴轻轻蹭着他的发顶，声音低沉而郑重：“好，不生了，有你们俩，我就足够了。谢谢你，瀚瀚，谢谢你这么勇敢，把他带到我们身边…”

　　张哲瀚靠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着身边宝宝平稳的呼吸，听着龚俊有力的心跳，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身体的疼痛依旧存在，精神的疲惫也如影随形，但心底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充盈的幸福感所填满。

　　他低头，再次看向枕边那个小小的、依赖着他的生命，嘴角缓缓扬起一个虚弱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小家伙，欢迎你来到这个家。”他在心里默默地说，“以后，请多指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