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阁的风穿堂而过，吹得桌案上的青鸾笺哗哗作响，像极了某种垂死挣扎的呼吸。

杜太医的手有点抖。

这位伺候了两朝帝王的老太医，此刻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他左手那三根常年捏着药秤的手指死死按住青鸾笺的一角，右手捻着一根细若牛毛的银针，针尖在那泛青的墨迹上蜻蜓点水般一挑。

并没有预想中的发黑变色。

银针悬在半空，三个呼吸后，针尖那一抹原本无色的水渍，竟像是害了羞的大姑娘，慢慢洇出了一层极淡的粉红。

“这是雪莲粉遇了湿气的成色。”杜太医的声音干涩得像是在嚼沙子，他没敢抬头看任何人，只是盯着那根针，“郡主殁前七日，因体寒已停了雪莲进补。而这墨里的雪莲粉成色极新，是今年三月朔日进贡的那批新墨才有的——这字，不是郡主写的。”

满室死寂。

只有风声。

站在案几对面的谢韫，那身素衣在风里纹丝不动。

这位尚仪局的掌印女官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只是垂在身侧的右手食指，极有节奏地在紫檀木案面上叩了三下。

“笃、笃、笃。”

这声音很沉，像是敲在人心口上。

随着她手指的起落，那只藏在宽大袖袍里的玉佩，因为惯性而在内衬上轻轻撞击。

“嗒、嗒、嗒。”

极其细微的三声脆响。

常人根本听不见，但在沈知微这里，这声音就像是一根烧红的铁丝，顺着耳道直接捅进了脑子里。

她的右耳耳道突然变得滚烫，那种熟悉的灼烧感瞬间吞噬了风声、呼吸声、甚至杜太医袖口摩擦桌面的沙沙声。

世界在一瞬间被剥离得只剩下那三声玉佩的轻撞。

这频率太熟了。

既不是宫商，也不是角徵，这震动的余波，竟然跟那把焦尾琴腹内第二、六、九处云雷纹凸点的共振值，分毫不差。

沈知微猛地睁开眼。

她没说话，只是反手抽出了袖中那根陆九新嵌了银丝的断弦。

指尖在那盏不知谁喝剩的冷茶里一点，带着水珠的断弦如同活蛇一般，猛地抽向青鸾笺右下角那处极不起眼的装裱夹层接缝。

“铮——”

这不是琴音，是银丝在纸张纤维上高速摩擦产生的啸叫。

水珠被震碎成雾。

就在这层水雾里，那原本平整的夹层内壁受了潮气和震动，竟然像是显影一般，缓缓浮现出一枚模糊的凹陷印痕。

双鸾衔芝。

那是昭德郡主生前从不离身的那块玉佩背面的纹路。

沈知微的右手食指并没有停，她顺着那道刚刚显形的印痕轮廓，在虚空中缓缓描画。

指尖每划过一道弧线，她耳中的轰鸣声就加剧一分。

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在她的脑子里拉锯。

左耳的听觉正在像潮水一样急速退去，整个左半边世界正在陷入绝对的死寂。

而在彻底失聪前的最后一瞬，她捕捉到了谢韫喉间那一声因为极度紧张而无法抑制的吞咽声。

“咕嘟。”

这一声吞咽极其短促，紧接着是两下极轻的气流回涌。

一长，两短。

沈知微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节奏，跟昨夜地牢里那个负责验尸的老仵作撕心裂肺的咳喘声，频率完全重合！

这不仅是生理反应，这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面对恐惧时的同频共振。

她猛地收回手，将那根还在微微震颤的断弦一把按在了自己滚烫的右耳耳廓上。

银丝导骨。

耳道内原本嘈杂的嗡鸣声瞬间被这根“天线”梳理成了清晰的脉冲信号：三短一长，尾音微颤。

那是证据落地的声音。

沈知微缓缓抬起头，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此刻亮得吓人，直直地刺向谢韫那张依然维持着端庄假面的脸。

“谢大人，您袖子里那块玉佩，怕是得修修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金石相击的冷意，“左上、右下、底托，这三处棱角都磨钝了。咱们那位昭德郡主生前最是爱玉成痴，每日晨起必抚玉三遍，若是她视若性命的东西，怎么会容许它磕出这种粗糙的毛边？”

谢韫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

她的瞳孔几乎是本能地一缩，右手下意识地探入袖袋，想要按住那块该死的玉佩。

就在她的指甲触碰到玉石表面的一瞬间，因为动作太过仓促，指尖不小心刮过了那处新磨钝的棱角。

“嚓。”

一声极轻的刮擦声。

这声音轻得就像是雪落枝头。

但在沈知微的右耳里，这声音却被放大了无数倍，那独特的粗糙摩擦感，自动在她的脑海里生成了一张频谱图。

这图谱的波峰与波谷，与桌案上青鸾笺夹层内壁那道玉佩印痕的磨损走向——严丝合缝！

就是它。

这块玉佩，就是用来压这封伪造信笺的“镇纸”。

沈知微没给谢韫任何喘息的机会。

她伸出还在滴水的食指，在深褐色的紫檀木案面上，干脆利落地画出了三道斜线。

这三道线并不平行，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汇聚状。

最后一笔落下时，那个湿漉漉的水点，不偏不倚，正正好好地停在了谢韫袖口那一圈有些起球的毛边投影中心。

死局已定。

风停了。

西阁原本紧闭的大门处，忽然传来一声扇面展开的轻响。

萧珩不知何时已立在了门边，手里那把在此刻显得格格不入的折扇半开半合，扇面上那幅繁复的十二律吕图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正对着屋内这剑拔弩张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