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颤抖的、细若蚊蚋的童音,在弥漫着浓郁血腥与硫磺恶臭的石坳中微弱响起,数到一百,便戛然而止,只剩下一丝极力压抑的抽噎。小女孩依旧紧紧闭着眼,蒙眼的布条让她看不见这修罗场般的景象,但空气里铁锈般的腥气、地上湿滑粘腻的触感、以及不远处那令人牙酸的、类似撕裂布帛又混合着咀嚼的细微声响,都让她小小的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她蜷缩在冰冷的大石后,双手死死抱住膝盖,将脏兮兮的小脸埋进去,仿佛想把自己缩成一团,从这可怕的现实中消失。
她不敢睁眼,不敢动,只是固执地、一遍遍在心里重复那个温柔声音的嘱咐:“数到一百……不睁开……不出声……”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身前。她能感觉到有人蹲了下来,那股萦绕鼻尖的、混杂着汗水、尘土和淡淡铁锈味的气息靠近了些,是熟悉的味道,是之前抱着她、带她逃离那个可怕地方的大哥哥。
蒙眼的布条被轻轻解开。她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像受惊的蝶翼,缓缓睁开。眼前的光线依旧昏暗,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然后,她看到了他。
他脸上、衣甲上沾满了暗红色的污迹和尘土,看起来很吓人。可他的眼睛……那双看着她的眼睛,不像之前那些穿黑衣服的凶伯伯那样冷硬,也不像那些可怕怪物的猩红疯狂,是……是平静的,像秋天午后晒暖的石头,还带着一丝很淡很淡的、让她想起阿爹还没被带走时,看她摔跤后那种有点无奈又心疼的神色。他伸手,用相对干净的手背,很轻地蹭了蹭她脸颊。他的手掌很粗糙,刮得脸有点疼,但动作很小心。
小女孩呆呆地看着他,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滚落,顺着脏污的小脸冲开两道白痕。她想问娘亲在哪里,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不停地流。小小的身子一抽一抽,却连放声大哭的力气都没有,只剩下一种茫然的、深不见底的悲伤和恐惧。
“没事了,坏人被打跑了。”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战斗后的沙哑,但很稳,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他又揉了揉她的头发,有些乱,还沾着草屑。“能站起来吗?”
小女孩试着动了一下,腿脚发软,差点栽倒。一只沾着血污但温暖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细瘦的胳膊。她借着他的力量,勉强站稳,小手却下意识地、紧紧地攥住了他腰侧冰凉的皮甲边缘,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这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东西。
常顺看着她惨白的小脸,哭得红肿却依旧清澈的眼睛,还有那不自觉依赖的举动,心中某处微微抽紧。他沉默地弯下腰,从怀里摸出一块还算干净的布巾,想替她擦擦脸,但布巾上也沾了灰和暗色。他顿了顿,最终只是用拇指指腹,极轻地拭去她下巴上挂着的泪珠。
“在这里等我一下,很快。” 他低声说,想将她的手轻轻拿开。
小女孩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收紧手指,攥得更紧,仰起的小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刚刚退去一点的恐惧又汹涌回来,死死盯着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拼命摇头,眼泪又涌了出来。
常顺明白了。这孩子被吓坏了,亲眼目睹母亲惨死,又经历生死逃亡,此刻自己大概是她唯一能认定的、不会伤害她的人,是溺水之人能抓住的唯一浮木。一旦松手,她可能立刻就会被无边的恐惧淹没。
他叹了口气,放弃了让她独自等待的念头。目光扫过战场。小岳已经解决了那几名血牙兵,正踱步回来,庞大的身躯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但在常顺身边停下时,却低下头,用湿润的鼻头轻轻蹭了蹭小女孩另一只垂着的手背,动作竟有些笨拙的温和。
小女孩被这毛茸茸、温热巨大的触感吓了一跳,瑟缩了一下,但小岳身上并无恶意,那双金银异色的眸子虽然威严,看向她时却奇异地平静。她怯怯地看了这头大得吓人的“狗狗”一眼,又看看常顺,攥着皮甲的手稍微松了一点点,但依旧没放。
常顺没再勉强,任由她抓着。他走到那具如同枯木般、被“文剑·春秋斩”斩尽生机、加速腐朽而亡的魔族小头目残骸旁。这魔物死状诡异,庞大的身躯干瘪萎缩,皮肤皱缩灰败如老树皮,血肉仿佛在瞬间被抽干了所有水分和生机,只剩下一具空壳,从中整齐地劈成两半。暗红近黑的粘稠血液早已凝固,散发出刺鼻的硫磺和腐败混合的恶臭。
他蹲下身,拔出腰间匕首。匕首刃口在昏暗天光下闪着寒芒。他精准地找到魔族小头目那比常人大上一圈、边缘生有尖锐骨刺、呈暗青色的左耳,手起刀落,将其割下。入手冰冷,质地坚韧粗糙,如同老牛皮,边缘的骨刺颇为锋利。接着,他又从那几具被小岳撕碎的血牙兵残骸中,找到一具相对完整的,同样割下左耳。这是军功凭证,回营需上交核验。
将两只魔耳用一块油布仔细包好,塞入怀中贴身处。冰冷的触感隔着衣物传来。做完这些,他回身,看向依旧紧紧抓着他皮甲边缘、睁着红肿大眼一眨不眨看着他的小女孩。
“我们得回去了,回城里去,那里安全。” 他放缓声音解释道。
小女孩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然后伸出空着的那只小手,拽了拽他的皮甲下摆,又指指自己,小脸上满是恳求和害怕被丢下的恐惧。
常顺明白了她的意思——要跟着,不能丢下。
他不再多言,弯下腰,小心地将小女孩抱起来。她很轻,像一片羽毛,浑身冰凉,还在微微发抖。一被抱起,她立刻用细瘦的胳膊紧紧环住他的脖子,把小脸埋进他颈窝,温热的泪水瞬间浸湿了一片衣领,小小的身体紧紧贴着他,传递着全然的依赖和无声的哽咽。
常顺单手稳稳托住她,另一手轻轻拍了拍她瘦弱的脊背,算是无声的安抚。他看了一眼小岳。心意相通,小岳低吼一声,身形化作一道流光,没入他体内阴阳海中。石坳内重归死寂,只余满地狼藉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辨认了一下方向,常顺脚下发力,身形如一道轻烟,沿着来时的复杂路径,朝着黑水城方向疾掠而去。他必须尽快赶回,山猫他们是否安全撤回?主战场情况如何?怀中这孩子又该如何安置?思绪纷杂,但脚下步伐却稳健迅捷,在乱石沟壑间纵跃如飞,尽量避开可能仍有魔族游荡的区域。
怀中的小女孩起初身体绷得很紧,后来或许是因为疲惫,或许是因为这怀抱带来的些微安全感,渐渐放松下来,但环着他脖颈的小手依旧攥得死死的。她不再哭了,只是偶尔会发出压抑不住的、细细的抽噎,滚烫的眼泪无声地流进他的衣领。
凭借超凡的身法和对地形的熟悉,常顺很快接近了黑水城西侧城墙。远处的喊杀声、金铁交鸣声、爆炸声更加清晰剧烈,显然正面战事正酣。他选择了一处相对偏僻、靠近先前出城暗门的城墙段落,这里战斗痕迹较少,守军注意力也多被正面吸引。
观察片刻,确认附近垛口后有几名己方士兵警戒,他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足尖在几块突出的墙砖上连点,身形拔地而起,如同灵猿般向上攀升数丈,左手在墙体缝隙一扣,再次借力,右手已稳稳搭上了垛口边缘。一个翻身,轻巧地落在城墙之上。
“什么人?!” 几乎在他落地的瞬间,几声厉喝响起,四五把雪亮的长矛和弩箭已对准了他,守在此处的几名辅兵紧张地瞪大了眼。
“自己人!锐士营丙字七队第三伍,常顺!” 常顺低喝,同时亮出腰间染血的腰牌。他此刻模样确实骇人,浑身浴血,衣甲破碎,还抱着个孩子。
一名老兵眯着眼凑近看了看腰牌,又打量了一下他,尤其注意到他怀中紧抱的小女孩,神色稍缓,但依旧警惕:“口令!”
“黑水铁壁!” 常顺沉声答出今日守城西段的暗号。
“寸血不让!” 老兵对出口令后半句,这才收起兵器,松了口气,“真是自己人……常伍长?你不是随韩队正出城救人去了吗?这娃儿……”
“路上救的。她娘……没了。” 常顺简短解释,语气沉重。老兵闻言,看了看他怀中那瑟瑟发抖、小脸脏污却难掩清秀的孩子,眼中掠过一丝同情,叹了口气,挥挥手让其他人散开警戒。
“韩队正和其他弟兄呢?” 常顺问。
“刚回来不久,伤了好几个,正在后面包扎。韩队正发了好大火,正要派人去找你……”老兵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常顺!你小子他娘的还活着!” 嘶哑的吼声响起,只见韩老拐拄着拐,在一名士兵搀扶下,一瘸一拐却速度不慢地冲了过来,独眼死死盯着他,上下打量,看到他虽然狼狈但似乎并无致命伤,又瞥见他怀中紧紧搂着的小女孩,紧绷的脸色才稍稍松了一丝,但语气依旧严厉,“怎么回事?山猫说你们被魔崽子头目追进沟里了!那杂碎呢?”
“宰了。” 常顺言简意赅,从怀中掏出那个油布包,递过去,“左耳在此。还有几个血牙兵的,来不及割。”
韩老拐接过,入手沉甸甸,带着未散的血腥气。他打开瞥了一眼,那狰狞的魔族左耳让他独眼瞳孔微缩,深深看了常顺一眼,没再多问,将布包扔给旁边士兵:“收好,记功。” 然后目光落在小女孩身上,眉头紧锁,“这娃儿……”
“她娘为护她,死在魔物手里。属下……未能救下。” 常顺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
韩老拐沉默了一下,独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但很快被坚毅取代。他挥挥手,对旁边一名看着面善的老辅兵道:“老刘,带这娃儿去后面妇孺收容处,找点吃的喝的,看看有没有受伤。”
“是,队正。” 老辅兵应声,上前几步,尽量放柔了脸上的横肉,对小女孩伸出手,“来,娃儿,跟刘爷爷去后面,那里有热汤饼子,还有好多婶婶姐姐……”
小女孩却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将小脸更深地埋进常顺颈窝,环着他脖颈的手臂收得更紧,小小的身体僵硬起来,发出细微的、抗拒的呜咽。
老辅兵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韩老拐眉头皱得更紧,眼下战事吃紧,哪有时间哄孩子?
常顺感觉到颈间的湿意和那细微的颤抖,心中暗叹。他尝试轻轻拍了拍小女孩的背,低声道:“听话,跟这位爷爷去后面,那里安全,有吃的。”
小女孩只是摇头,小脑袋在他颈窝蹭了蹭,眼泪滚烫。
韩老拐看得心烦,又瞥见城墙正面喊杀声陡然加剧,显然魔族又发动了新一轮猛攻,他厉声道:“常顺!军情紧急!把这娃儿交给老刘!你立刻归队!西墙丙段吃紧,需要人手!”
“是!” 常顺应道,军令如山。他深吸一口气,硬下心肠,开始试着将小女孩从自己身上“剥”下来。但他刚一用力,小女孩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小脸上满是惊恐的泪水,嘴唇哆嗦着,终于发出了嘶哑的、带着哭腔的细微声音:“不……不要……娘……娘不见了……大哥哥……别丢下妞妞……妞妞怕……” 她语无伦次,只是死死抓着常顺的衣甲,指甲几乎要抠进皮子里,那双红肿的大眼睛里充满了被全世界抛弃的绝望和恐惧。
常顺的手顿住了。他看着这双眼睛,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同样无助、失去一切的自己。城墙上的厮杀声,韩老拐的催促,肩头的责任,怀中的这份脆弱与依赖……种种情绪交织冲撞。
韩老拐也看到了小女孩的眼神,那绝望的恐惧让他这铁石心肠的老兵痞也心头一堵。他骂了句粗口,烦躁地摆摆手:“罢了罢了!老刘,去,弄点水和饼子来!常顺,你带着她!但老子话说前头,这是战场!她要是哭闹出声暴露位置,或者你因为她分心出了岔子,军法无情!”
“属下明白!谢队正!” 常顺立刻道,心中微松。他转向小女孩,用最严肃认真的语气,看着她的眼睛说:“听着,妞妞是吧?我现在不能丢下你,但你要答应我三件事。”
小女孩含泪看着他,用力点头。
“第一,抓紧我,无论发生什么,不准松手,不准乱动。”
“第二,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我不让你睁开,不准睁开,不准听。”
“第三,不准哭,不准叫。能做到吗?”
小女孩看着他严肃的脸,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坚定和安全,抽噎着,再次用力点头,小手胡乱抹了把眼泪,果然紧紧闭上了眼睛,还用两只小手死死捂住了耳朵,把小脸埋回他胸口,身体依旧微微发抖,但不再挣扎。
常顺不再犹豫,单手抱住她,另一手从旁边阵亡士兵处捡起一面还算完好的圆盾和一把卷刃但尚可用的战刀,对韩老拐一点头:“队正,丙段何处?”
“跟我来!” 韩老拐也不废话,转身便朝着喊杀声最激烈的方向奔去,虽然腿脚不便,但速度不满。常顺紧随其后。
西城墙丙段,一处垛口被魔族的攻城锤砸开了一个缺口,虽然被临时用沙袋和门板堵住,但依旧有悍不畏死的血牙兵试图从此处攀爬而上,守军压力极大。不断有魔物嚎叫着翻上垛口,又被守军拼死砍杀推下,鲜血将这段城墙染得通红。
“补上去!顶住!弓弩手,瞄准攀爬的!滚木,给老子砸!” 一名队正声嘶力竭地指挥,他半边身子都被血染红,不知是自己的还是魔物的。
常顺将小女孩用一条从尸体上扯下的布带,牢牢绑在自己胸前,确保她不会掉落。小家伙很乖,真的紧闭着眼,捂紧耳朵,缩成一团,像只受惊的雏鸟紧贴着他。
“第三伍,随我杀!” 常顺低吼一声,认出不远处正在浴血奋战的山猫、黑塔等人,持盾挥刀,如同猛虎般加入战团!
刀光闪,魔血溅。常顺将身形施展到极致,在方寸之地腾挪闪避,手中战刀化为索命寒光,每一刀都精准狠辣,专攻魔物关节、眼喉等要害。他并未动用灵力,仅凭肉身武技与千锤百炼的战斗意识,在这血腥的城头绞肉机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圆盾格挡开袭来的骨刺、利爪,战刀收割着一条又一条魔物性命。怀中的小女孩仿佛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无论他如何翻滚腾跃,都能稳稳护住,未让她受到丝毫磕碰。
山猫、黑塔等人见常顺归来,精神大振,嘶吼着并肩杀敌。有了常顺这尖刀加入,这段岌岌可危的防线竟然渐渐稳住,甚至将攀上城头的魔物又逼了回去。
“金汁!浇!” 队正嘶哑着嗓子下令。
滚烫恶臭的金汁兜头浇下,城墙下传来凄厉非人的惨嚎,攀附的魔物如下饺子般跌落。
趁此间隙,常顺喘息着靠在一处完好的垛口后,短暂休息。他低头看向胸前。小女孩不知何时松开了捂着耳朵的手,但眼睛依旧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小脸苍白,嘴唇紧紧抿着,似乎在用尽全力遵守“不准哭不准叫”的约定。她能感觉到外界的震动、喊杀、惨叫,小小的身体一直在发抖,却真的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常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他伸出沾血的手,想碰碰她的脸,又顿住,最终只是极轻地,用指节蹭了蹭她冰凉的小手。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轰隆——!!!”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巨大的爆炸声从城墙某段传来,地动山摇!紧接着是砖石垮塌的轰鸣和守军惊恐的惨叫!
“是东墙!东墙被魔族的爆裂骨弹轰塌了一段!魔崽子冲进来了!!” 凄厉的警报响彻全城。
“锐士营!陷阵营!预备队!全部给老子顶到东墙缺口去!堵住!死也要堵住!” 更高处传来司徒明嘶哑却依旧雷霆万钧的怒吼。
常顺霍然抬头,看向东面,那里烟尘冲天,杀声震地。怀中的小女孩似乎被这巨响吓到,猛地一颤,眼睛睁开一条缝,满是恐惧。
“闭上眼睛。” 常顺低声道,用手轻轻覆上她的眼。小女孩颤了颤,重新闭紧。
“韩头!” 常顺看向不远处的韩老拐。
韩老拐独眼赤红,看着东面,又看看刚刚稳住阵脚的丙段,猛地一跺脚:“丙段交给王老五!第三伍,还有能喘气的,跟老子去东墙!堵缺口!”
“是!”
没有丝毫犹豫,常顺绑紧胸前的布带,握紧刀盾,随着韩老拐和残余的第三伍弟兄,朝着那最危险、厮杀最烈的东墙缺口,义无反顾地冲去。怀中,那小小的温暖和轻微的颤抖,成了这血腥战场上,唯一一丝与杀戮无关的牵绊。
他知道,更残酷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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