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走了。带着他“盛世在心,不在形”的洒脱,带着他“心已尽兴”的疏狂,像一阵不羁的风,掠过长安这座正在精心修复的庞大“盆景”,头也不回地投向了他心心念念的、更广阔的“新山水”。他的离去,与其说是告别,不如说是一次对既定规则的嘲讽,一种对“庙堂”和“盛世”表象的彻底背弃。留给周律的,是一种近乎眩晕的自由参照,一种对“存在”本身的诘问,却并没有带来任何实质的路径指引,反而让那份“去与留”的彷徨,在对比之下,愈发显得滞重而尖锐。韵塔的日子,在李白离去的背影后,继续以一种精密、冰冷、不容置疑的节奏向前滚动。周律的“擢升”带来了更多卷宗、更多会议、更多需要他权衡、妥协、乃至隐忍的时刻。他提出的任何带有“变革”色彩的议案,都会在塔内层层叠叠的官僚程序中,被稀释、被修改、最终变成一纸符合“旧例”与“稳妥”的空文。他像是一个被供在高阁的、拥有锋利刀刃的“祥瑞”,人人敬畏其锋,却无人敢真正让他出鞘,唯恐伤及自身,或斩断那维系现有权力与利益的、看不见的丝线。他开始更频繁地摩挲袖中的玉玦,那来自旧纪元的冰凉触感,成为他与这个日渐令人窒息的现实之间,一道隐秘而坚固的屏障。深空那异常的脉冲信号,他利用韵塔庞大的观测阵列私下进行了数次更精密的扫描与分析,结果依旧模糊,却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事实:信号源似乎在极其遥远、人类目前绝难触及的深空,其编码方式蕴含着某种超越此世、甚至超越旧纪元早期技术的、令人费解的数学之美与冰冷逻辑。它像一只沉默的眼睛,在宇宙的黑暗中,静静凝视着这颗星球,凝视着他。是归途的灯塔?是更高维度的观测者?还是……某种未知文明的“敲门声”?这未知,像幽灵,徘徊在他理性的边缘,为“留下”的选项蒙上了一层更深的不确定性。就在这种日渐胶着的沉闷与对未知的警惕中,杜甫,以一种与李白截然相反的方式,再次闯入周律的视野。不是不请自来的登高望远,也不是把酒言欢的肆意洒脱,而是一种沉静的、近乎笨拙的、扎根于泥土的“在场”。那是一个阴冷的午后,周律因一桩关于“市井俚谣有伤风化、需加整饬”的扯皮公文,被派往南城一处新划定的“教化工地”巡视。所谓工地,实则是一片在战争中被焚毁大半、如今正在废墟上重建的贫民坊。空气里弥漫着木材、石灰和贫穷特有的、浑浊的气味。衣衫褴褛的民夫在官吏呵斥下劳作,新砌的墙壁歪歪扭扭,与残留的焦黑断壁形成刺眼的对比。几个韵塔派来的低阶“正音使”,正站在一处稍高的土台上,用铁皮喇叭,一板一眼地带领着一群面黄肌瘦、眼神茫然的孩童,诵读新颁的《雅正蒙训》:“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童声稚嫩,却因饥饿与恐惧而颤抖,节奏呆板,了无生气。这场景,与不远处民夫沉重的号子、监工不耐烦的斥骂、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为某位凯旋将领新府邸上梁的喜庆鞭炮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无比割裂、令人胸闷的“盛世重建图”。周律面无表情地听着,看着,心中那片理性的冰湖不起波澜,只有冰冷的评估:效率低下,形式主义,民心未附。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掠过人群边缘,微微一凝。在一处半塌的、用破草席勉强遮风避雨的窝棚旁,他看到了杜甫。杜甫比他上次在“万韵台”匆匆一瞥时更加憔悴了。旧袍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打满补丁,洗得发白,裹在他似乎更形销骨立的身躯上,空荡荡的。他坐在一块断石上,膝上摊着一本粗糙的、用线缝制的册子,手中拿着一截烧黑的木炭,正低头写着什么。他写得很慢,很用力,时不时停下来,抬头望一眼劳作的民夫,望一眼那些麻木诵读的孩童,望一眼废墟上艰难竖起的新梁,然后再低头,写下几笔。寒风卷着尘土吹过,他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他却恍若未觉。周律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他没有上前,只是隔着一段距离,静静看着。他看到杜甫写几句,便咳嗽一阵,瘦削的肩膀剧烈耸动;看到有面有菜色的妇人牵着更小的孩子,怯生生地靠近,递上半块黑硬的饼,杜甫推拒不过,收下,却从自己破旧的包袱里,摸出更小的一块似乎放了很久、同样硬邦邦的饼,掰开,递给那眼巴巴看着的孩子;看到他在棚户区脏污的泥地上,用木炭教几个流着鼻涕的孩童,歪歪扭扭地写“人”、“口”、“手”……没有诗酒唱和,没有高谈阔论,只有最具体、最细微、最不堪的生存。这就是杜甫选择的“留下”。巡视的随行官员见周律驻足,连忙上前,低声介绍:“周大人,那边是杜工部。唉,也是可怜,圣上念其忠贞,本欲授官,他却坚辞不受,只领了个‘翰林待诏’的虚衔,每日就在这污秽之地盘桓,记录些……不相干的琐事。有失体统啊。”周律恍若未闻。他忽然想起,韵塔内部通报中,似乎提过一嘴,说这位杜工部近日屡有“不合时宜”之举,如上书直陈“重建当以生民为本,而非楼阁为先”,又如指责某些庆典“过于奢靡,徒耗民力”,甚至对韵塔新颁的某些“正韵”条例,也颇有微词,认为“过于苛细,不近人情”。通报中的评语是“迂阔”、“不识时务”。当时他只是一瞥而过,此刻亲眼所见,那寥寥数语的评价,忽然有了沉重无比的分量。“杜工部。”周律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穿过嘈杂,清晰地传到杜甫耳中。杜甫笔尖一顿,缓缓抬起头。看清是周律,他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讶异,有疲惫,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了然的悲悯。他放下木炭,费力地想要起身行礼。“不必多礼。”周律已走到近前,目光落在杜甫膝头的册子上。那上面并非工整的诗稿,而是潦草的、片段式的记录:“腊月初七,晴,风寒。南城癸酉坊,第七日。刘氏妇,夫殁于去岁兵祸,独携三子,赁半塌棚栖身。晨炊无米,以野芹杂麸皮煮粥,子啼不止……”“坊东新墙垒就,督工鞭笞一老役,因其力竭迟缓……”“稚子诵‘天地玄黄’,音颤抖,面有菜色,其母倚断墙垂泪……”没有韵律,没有雕琢,只有最赤裸的、带着血泪温度的真实。“工部在此,是作史?”周律问,声音平静。杜甫咳嗽了两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才缓缓道:“史在朝堂,在奏章,在捷报。此……不过是些野老之言,匹夫之泪,登不得大雅之堂。让周录事见笑了。”他称周律的旧职,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既知登不得,为何还要记?”周律追问,目光落在杜甫那双因长期营养不良和寒冷而有些浮肿、布满冻疮和墨渍的手上。杜甫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周遭的断壁残垣、面有菜色的民夫、眼神茫然的孩童,最后落回自己膝头的册子,那目光沉重如铁,却又异常清澈。“因为,”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仿佛每个字都耗尽了他残存的气力,“疮痍满地,白骨露野,若无人记下,便真如尘土,随风散了。盛世重光,不能只照在朱门琉璃瓦上,也得照进这破棚漏屋。韵律之道……”他顿了顿,看向远处土台上那些机械诵读的孩童,眼中闪过一丝痛楚,“若不能为生民立命,为这满目疮痍作注,只沦为粉饰太平、歌功颂德的工具,与昔年‘狼牙棒’之喧嚣暴戾,又有何本质区别?不过是换了件雅致些的外衣罢了。”他抬起头,迎着周律深不见底的目光,那因贫病而黯淡的眸子里,此刻却燃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火焰:“周录事掌韵法,精于技,通于理。当知音律之本,在于发乎情,止乎礼。如今之情何在?在此间饥寒交迫、痛失家园的百姓之哀嚎,在将士埋骨沙场、妻离子散之悲恸,而非庙堂之上空洞的颂圣之音!如今之礼何在?在使鳏寡孤独皆有所养,而非新起楼台、广奏雅乐!”他越说越激动,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旁边那递饼的妇人慌忙过来,想替他捶背,却被他摆手止住。他喘匀了气,看着周律,语气渐渐低沉,却更加坚定:“杜某才疏学浅,无力回天。唯有以此残躯,以此秃笔,记下这疮痍,记下这哭声。我的韵律,将扎根于此,生于斯,长于斯。或许无人愿听,或许徒惹人厌,但……总要有人记得。记得这‘光复’的代价,记得这‘盛世’之下,还有多少未曾愈合的伤口,未曾昭雪的沉冤。”他不再看周律,重新拿起那截木炭,在册子上缓慢而用力地,又添上一行:“周录事巡视至此,袍服整洁,神色端凝。问:‘既知登不得,为何还要记?’”他将周律的问话,也记了进去。平静,自然,仿佛只是记录一阵风吹过,一片叶落下。周律站在那里,久久无言。寒风卷着工地的尘土,扑打在他纤尘不染的银白官袍上。远处,韵塔“正音使”带领孩童诵读“辰宿列张”的声音,依旧刻板地飘来。眼前,是杜甫佝偻的身影,破旧的窝棚,麻木的民夫,饥饿的孩童,以及册子上那些滚烫的、沉甸甸的文字。李白的答案,是抽身离去,追寻内心的自在与尽兴,将世界置于身后。而杜甫的答案,是扎根于此,背负起这片土地上最沉重的苦难与记忆,哪怕被碾碎,也要成为历史的证人。两种选择,同样决绝,同样震撼人心。却指向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周律忽然感到一丝极细微的、近乎荒谬的羡慕。羡慕李白的绝对自我,可以“兴尽而返”;更羡慕杜甫的绝对承担,可以“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他们都找到了自己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找到了“韵律”于他们生命中的位置——或是宣泄的出口,或是记录的刀笔。而他呢?他掌握的,是超越时代的知识,是可能改变文明进程的力量。他用它来参与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广播”,撼动了敌胆,某种程度上加速了“光复”。然后呢?将其束之高阁,锁进韵塔的库房,任其蒙尘?或是用来完善那套日益精致、也日益僵化的“雅正”体系,成为新的枷锁的锻造者?还是……像杜甫记录苦难那样,用它去记录、去分析、去试图解决那些更根本的、导致苦难的问题?比如,如何提高重建效率?如何改良农耕?如何防治瘟疫?如何……让那窝棚里的妇人,碗中能有实实在在的米,而非野芹麸皮?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让他掌心微微发烫。用旧纪元的知识,去解决此世最基础的民生问题?这想法看似“大材小用”,却比任何“韵律总攻”都更复杂,更漫长,更看不到立竿见影的“功业”,甚至可能触犯更多、更根深蒂固的利益。而且,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是他穿越时空的意义吗?“周录事。”杜甫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老人已收起木炭和册子,艰难地站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灰尘,目光平静地看向他,“杜某迂腐之言,污了尊耳。周录事肩负重任,自有经纬。只是……杜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工部请讲。”杜甫望着他,那目光似乎要穿透他官袍的华美,直视他内心深处那片冰冷的、属于异世来客的荒原:“韵律可载舟,亦可覆舟。可歌盛世,亦可记疮痍。可用之以正心,亦可用之以锢智。其力愈大,其责愈重。周录事手握利器,当思……刃之所向,究竟是为何人开路,为何人立碑?”他说完,不再多言,对周律微微颔首,便佝偻着身子,慢慢向坊市更深处、那些更加破败的角落走去。寒风掀起他破旧的衣袍,那背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却又像一枚钉子,牢牢地、沉默地,楔在这片满是伤痛的土地上。周律站在原地,望着那背影消失在断壁残垣之后。工地的嘈杂,孩童的诵读,民夫的号子,远处庆典的鞭炮……一切声音仿佛都远去了。只有杜甫那句“刃之所向,究竟是为何人开路,为何人立碑?”如同沉重的钟声,在他空旷的心湖中反复回荡,激起冰冷的、无尽的涟漪。李白的离去,让他看到一种极致的、属于个体的自由与超脱。而杜甫的留下,则让他看到一种极致的、属于士人的承担与固守。两者都无比强大,却都无法为他指明道路。因为他既不是李白,也不是杜甫。他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文明,拥有着他们无法理解的知识与视野,也背负着他们无法想象的孤独与使命。袖中的玉玦,冰凉依旧。深空的信号,沉默依旧。韵塔的公务,繁琐依旧。长安的重建,喧闹依旧。疮痍满地,生民多艰,亦依旧。周律缓缓转身,离开这片“教化工地”。银白的官袍在废墟与新建的陋巷间穿行,显得格格不入。属官们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揣测着这位心思难测的上官此刻的喜怒。他没有回韵塔,而是遣散了随从,独自登上了南城一段残存的、可以俯瞰大半城池的城墙。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新建的坊市轮廓在灯火中勾勒出整齐的线条,掩盖了其下的伤痛与艰辛。远处皇城方向,丝竹之声隐约可闻,那是又一场庆功宴席。他摊开手掌,那枚来自旧纪元的玉玦,在掌心散发着微弱的、恒定的凉意。玉玦内部,那螺旋的纹路,在远处灯火的映照下,仿佛在缓缓旋转,指向不可知的深处。留下?像杜甫一样,将一身所学,埋首于此世的泥泞与苦难,试图以一己之力,记录、甚至改变那似乎注定的轨迹?用旧纪元的“刃”,为此世的苍生“开路”?哪怕前路漫漫,荆棘遍布,甚至可能徒劳无功?还是……离开?追寻那深空中冰冷的脉冲,那可能通向“归途”或更可怕未知的线索?抑或,寻找一条完全不同的、属于他自己的、第三条路?寒风凛冽,吹动他的袍袖。长安城的灯火在他脚下蔓延,温暖与冰冷,繁华与疮痍,颂歌与哭泣,交织成一幅巨大而矛盾的图景。杜甫那佝偻而坚定的背影,与李白洒脱不羁的长笑,交替在他脑海中浮现。两种答案,如同两条岔路,横亘在他面前。而他,这个来自异世的灵魂,手握超越时代的知识,心怀难以言说的去意,脚下是亟待重建又充满禁锢的古老土地,头顶是沉默而神秘的浩瀚星空。他该,如何抉择?城墙之下,更夫敲响了初更的梆子,声音在寒冷的夜风中传得很远。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新的公文,新的会议,新的权衡,新的妥协,都在韵塔那黑色的巨影中,等待着他。周律缓缓握紧了掌中的玉玦,冰冷的触感直透心底。他抬眼,望向星空深处,那里,群星沉默,如同无数只冰冷的眼睛。(本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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