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下午，阳光懒洋洋地照着小镇的街道。李锦初和许优悠逛了半天街，提着几个小小的购物袋，肚子开始不争气地咕咕叫。

“饿了饿了 随便找点东西吃吧！”许优悠揉着肚子，东张西望。

街角拐弯处，一家小小的店面映入眼帘。招牌很简单，白底黑字写着“老甘面馆”，字迹有些褪色，但很干净。玻璃门擦得透亮，能看见里面几张简单的木头桌椅。

“就这家吧，看着挺干净的。”李锦初也觉得腿酸，指了指面馆。

两人推门进去，一股浓郁而朴实的骨汤香气扑面而来，混合着葱花香油的温暖味道，瞬间勾起了食欲。店面不大，只有五六张桌子，此刻不是饭点，只有一个客人坐在角落里慢吞吞地吃着。

“欢迎光临，两位小姑娘吃点什么？”一个系着围裙、身材微胖、面相和善的中年男人从后厨探出头来，脸上带着淳朴的笑容。正是甘庭赫。

李锦初看到他愣了一下，脚步下意识地顿了顿。

许优悠没注意，已经凑到墙上的手写菜单前看了起来。

甘庭赫也认出了李锦初，眼神微微一凝，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只是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看看想吃啥，汤面拌面都有，招牌是牛肉面和酸菜肉丝面。”

“我要一碗牛肉面！”许优悠很快决定。

“我……我也要一碗牛肉面吧。”李锦初小声说，心跳莫名有些快。她偷偷抬眼，视线在店里搜寻。

就在靠近后厨门边的桌子旁，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她们，正用力擦着桌子。

他穿着简单的灰色短袖，露出的手臂线条流畅，微微弯着腰，动作有些机械，脖子左侧那颗小小的痣，在店内不算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甘荣述！真的是他！

李锦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更没想到，这家看起来普通甚至有些陈旧的面馆竟然是他家开的。

甘庭赫记下她们点的面冲里面喊了一声：“小述，牛肉面两碗。” 语气寻常，像使唤店里任何一个伙计。

甘荣述擦桌子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背脊似乎更僵硬了些。他没有回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应答，然后继续用力擦拭着本就干净的桌面，仿佛那上面有什么顽固的污渍。

李锦初想：“他听到了?”

他肯定听到了她们进来，听到了他爸爸招呼她们，也听到了她们点的面。可他连头都没回一下。

一种混合着尴尬、心疼和莫名紧张的复杂情绪攥住了她。她拉着许优悠，选了一张离甘荣述最远、靠近门口的桌子坐下，如坐针毡。

许优悠完全没察觉异常，好奇地打量着店里的陈设，小声嘀咕：“还挺干净的嘛，就是有点旧。不过真的没想到甘荣述家是开面馆的啊……”

她这话声音不算大但在安静的小店里却显得格外清晰而刺耳。

李锦初心里一紧，还没来得及阻止，许优悠已经用更惊讶的语气接了下去，大概是想起了之前学校里关于甘荣述家境的某些猜测：“我一直以为他家条件挺好的呢，看他那样子，冷冰冰的，体育又那么好，还以为是什么有钱人家出来的……结果居然是开面馆的。”

“优悠！”李锦初忍不住低声打断她，语气带着少有的急促和不满，“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她下意识地看向甘荣述的方向。他的背影依然僵硬，擦桌子的动作更快了，布料摩擦桌面发出略显刺耳的“刺啦”声。

许优悠被好友的反应弄得一愣，随即撇撇嘴，压低声音道：“好好好，我说错了。不过也是啊 这年头哪来那么多豪门，真要是豪门怎么可能把孩子送到我们这种普通高中来读书？”她这话带着点自嘲也带着对小城现实的认知。

就在这时，甘庭赫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走了出来。他显然听到了两个女孩刚才的对话，脸上没什么异样，依旧笑呵呵的，把面碗放在她们面前：“面来了，小心烫。”

他把牛肉面放在许优悠面前，酸菜肉丝面放在李锦初面前。然后，他转向依旧在擦桌子的甘荣述，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小述，别擦了，过来把辣椒油和醋给两位小同学拿一下。”

甘荣述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沉默地放下抹布，转身走向柜台 自始至终，他没有看李锦初和许优悠一眼，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拿过调料罐，走到她们桌边，放下，动作干脆利落，甚至有些生硬。

“谢谢。”李锦初连忙小声说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甘荣述的手在放下醋瓶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依旧没看她，也没回应，转身就要走。

“诶 小述！”甘庭赫却叫住了他，像是随意聊天般，对着李锦初和许优悠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种父亲特有的、半是无奈半是戏谑的调侃，“我这儿子啊，成绩不怎么样，话也少得可怜，一点都不讨喜。我这当爹的真是发愁，就他这闷葫芦性子，以后要是自己成家了，我估计不出半年，媳妇儿就得被他饿跑咯！”

他的话带着点小镇街道上长辈的幽默，似乎想活跃气氛，但听在李锦初耳朵里，却像针一样扎人。她猛地抬头，看向甘荣述。

甘荣述的背影彻底僵住了。

他停在原地，背对着所有人，肩膀微微耸起，像一头被无形绳索捆住、竭力压抑着什么的困兽。脖子左侧的那颗痣，因为他脖颈肌肉的紧绷，似乎都更明显了些。他没有反驳，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站在那里，仿佛变成了一尊冰冷的石雕。

店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角落那个吃面的客人放下筷子，好奇地看了这边一眼。

许优悠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对，缩了缩脖子，不敢再乱说话，埋头吃面。

甘庭赫似乎没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还在那儿笑着摇头。

李锦初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她想起了之前甘庭赫对甘荣述那种只看成绩、只看“有出息”的冰冷态度，想起了甘荣述在跑道上拼到受伤的孤独身影，想起了他刚才僵硬的背影和此刻死寂的沉默。

“叔叔，”她放下筷子，抬起头，直视着甘庭赫，声音不大，却清晰坚定，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意外的勇气，“甘荣述他……他体育很好，特别努力。他话是不多，但人很好。而且……而且做饭也不一定非要话多才行，用心做就可以了。” 她的脸有些发烫，但目光没有躲闪，“他很厉害的，以后……以后肯定不会饿着别人的。他的老婆一定会很爱他的。”

话音落下，小店里一片安静。

许优悠惊讶地张大了嘴，看看李锦初，又偷偷瞟向甘荣述。

甘庭赫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看着李锦初，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意外，似乎还有一丝极难察觉的……松动？他没再说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又回了后厨。

而一直背对着她们的甘荣述，在李锦初说完那番话后，身体几不可察地轻轻颤了一下。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这是自她们进店以来，他第一次正眼看向她们这边。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桌面上，然后，缓缓抬起，看向了李锦初。

那双总是带着疏离、空茫或压抑情绪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有被父亲话语刺伤的难堪，有被意外撞破家境的狼狈，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震动和……无措。

李锦初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他用冷漠筑起的平静水面。

那些笨拙的维护，那份毫不犹豫的肯定 那种“那很好”的笃定 是他从未想过会从旁人那里听到的。

他看着她，看着她因为激动和紧张而泛红的脸颊，看着她那双清澈眼睛里不容置疑的认真。掌心似乎又隐隐回忆起跑道上那抹温热。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静止了几秒。

然后，甘荣述极其迅速地移开了目光，垂下眼帘，遮住了眼中所有的情绪。他什么也没说，转身，沉默地走回了之前擦桌子的地方，重新拿起抹布。

但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那么僵硬机械，背脊虽然依旧挺直，却似乎卸下了一点沉重的负担。

李锦初看着他走开的背影，心跳如擂鼓。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说那些话，说完才觉得脸颊烫得厉害，赶紧低下头，假装专心吃面。酸菜肉丝面的热气氤氲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却暖了她的心。

许优悠凑过来，用气声说：“哇，锦初，你刚才好帅……”

李锦初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别说了。

面馆里恢复了安静，只有后厨隐约的声响和角落客人吃面的窸窣声。阳光透过玻璃门，在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甘荣述依然在擦着那张桌子，一下，又一下。

只是，在无人看见的角度，他紧抿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面条的热气袅袅上升，混合着店里陈旧却温暖的气息。

深渊依旧在旁，现实依然骨感。

但在这个普通甚至有些寒酸的面馆里，有人用最直白的方式，告诉他：你很好。

这就够了。

至少对于此刻的他来说，这一碗面的功夫，这一点笨拙的维护，这一点坚定的光，足以让他暂时忘却脖颈上的痣所代表的、或真实或想象的注视，足以让他冰冷的世界，回暖那么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而这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肯定对于经常被否定的人来说，或许，就是寒冬迎来了第一束阳光 枯树发出了第一个嫩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