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玦跟着那片银狐裘曳地的微光,在迷宫般的宫道里穿行。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气更重,从四面八方、从脚下的石板缝里、从朱红宫墙的每一道阴影中,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她肋下的伤口在每一次艰难的迈步后,都像有钝刀在反复切割,痛得她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早已湿透内衫,又被寒风一激,化作刺骨的冰凉,粘腻地贴在皮肤上。视线有些模糊,只能牢牢盯着前方几步外那个挺直的背影,不敢松懈,也不敢落后。
萧琉走得不算快,步态从容,仿佛只是在雪夜闲庭信步。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开口。身后跟着的侍卫内侍,也如同影子般沉默,只余下靴子踩在薄雪上轻微的沙沙声,和宫灯铜钩偶尔晃动的微响。
他们走的似乎并非通往内廷主殿的寻常路径,而是越来越偏僻。宫墙更高,殿宇更显陈旧荒疏,有些宫道甚至积雪未扫,踩上去咯吱作响。沈玦心头疑窦渐生,但身体的不适和眼下的情势,让她无暇深究。
终于,萧琉在一处小小的宫苑门前停下。门楣上悬着一块旧匾,字迹在昏暗光线下难以辨认,朱漆斑驳,铜环锈蚀。这不是任何一位妃嫔的居所,也不像寻常宫人住处,倒像是……前朝某位不受宠、或已故去太妃的旧宫。
萧琉抬手,轻轻一推,那扇看起来颇为沉重的木门,竟“吱呀”一声开了,并未上锁。她率先步入,宫灯随之涌入,照亮门内一方小小的、积雪覆盖的庭院。
庭院不大,正中一棵老树,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墨黑的夜空,挂满晶莹的雪凇。树下有一口青石井栏的井,井沿也覆着雪。三间正房,黑瓦白墙,式样简单,廊下挂着几盏褪色的旧宫灯,此刻并未点亮。整个宫苑静悄悄,黑沉沉,没有丝毫人气,仿佛已被遗弃多年。
“在此候着。”萧琉对身后的随从吩咐,声音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
“陛下……”为首一名侍卫似有疑虑。
萧琉摆了摆手,那侍卫便不敢再多言,躬身退到门外,连同其他内侍一起,如同融入夜色的石像,静静守候在宫苑之外。
沈玦站在门口,寒气裹挟着庭院中陈年积雪和枯木的冷寂气息扑面而来。她看着萧琉独自一人,踏着庭中积雪,走向那三间正房,推开中间那扇虚掩的房门,走了进去。片刻,屋内亮起一点昏黄的光晕,透过窗纸,朦朦胧胧。
她这是……要自己进去?
沈玦迟疑了一瞬。肋下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阵阵眩晕,让她几乎站立不稳。但她更清楚,此刻退无可退。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血腥气,她迈过门槛,走进了庭院。
积雪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庭院中那棵老树投下斑驳的枝影,在雪地和墙壁上晃动,如同鬼魅。她走到正房门前,那点昏黄的光就在咫尺。门虚掩着,她抬手,指尖触到冰凉的门板,顿了顿,还是推开了。
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尘埃、和极淡墨香的温暖气息,混着炭火气,迎面而来。室内比外面暖和得多,但并不奢靡。一间简单的堂屋,家具半旧,多是紫檀或花梨木,样式古朴,擦拭得却很干净。地上铺着厚实的青灰色毡毯,正中一个小巧的铜鎏金炭盆,银骨炭烧得正旺,散发出融融暖意。炭盆旁设着一张矮榻,铺着素锦坐褥。临窗一张宽大的书案,堆着不少书卷,文房四宝俱全。壁上挂着几幅字画,因光线昏暗,看不真切。
萧琉已解下银狐裘,随意搭在旁边的椅背上。她只穿着那身素青常服,立在书案旁,背对着门口,正低头看着案上摊开的一卷书册。昏黄的灯光来自书案上一盏普通的白瓷油灯,灯芯安静燃烧,将她侧脸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也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书卷中,对沈玦的到来恍若未觉。
沈玦反手轻轻合上门,将刺骨的寒风隔绝在外。室内的暖意迅速包裹上来,让她冻得麻木的肢体略微回暖,却也使得伤口处的疼痛更加鲜明地凸显出来。她站在原地,没有贸然上前,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萧琉的背影。
屋内极静,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一声轻响,和灯花细微的爆裂声。
许久,萧琉才缓缓合上书卷,转过身来。她没有看沈玦,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擅闯宫禁,窥探内廷,按律,当斩。”
沈玦心头一凛,垂首:“臣知罪。”
“知罪?”萧琉这才抬眼,看向她。灯光下,她的眼眸依旧深沉,却少了些平日的威仪锐利,多了几分审视,和一种沈玦看不懂的复杂,“沈卿的罪,恐怕不止这一桩吧?旧伤复发,夜不能寐,出府散心,误入宫门……这套说辞,你自己信几分?”
沈玦抿紧苍白的唇,没有回答。她知道自己的借口漏洞百出,萧琉更不可能相信。但事已至此,她无法解释,也无法坦白。
“你不说,朕替你说。”萧琉走近两步,在炭盆旁那张矮榻上坐下,目光却依旧锁着沈玦,“你是怀疑诚郡王府与宫中有勾结,私运违禁之物,甚至……与你遇刺之事有关。所以你拖着这副身子,冒险夜探,想抓个现行,是么?”
沈玦猛地抬眼,对上萧琉的视线。她知道了?她果然什么都知道?那三名内侍,那间库房,甚至她今晚的行动,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骤然沉入寒潭。一种被彻底看穿、无所遁形的寒意,从脊椎升起。原来,她所有的挣扎、谋算、冒险,在她眼中,或许只是一场可笑的戏码。
“陛下明察秋毫。”沈玦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几乎无法抑制的颤抖,不知是因为伤痛,还是别的什么,“臣……确实有所怀疑。但并无实证,不敢妄言。”
“不敢妄言?”萧琉轻轻重复,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却毫无笑意,“沈将军连皇宫都敢‘误入’,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她顿了顿,目光从沈玦苍白紧绷的脸上,移向她下意识按压在肋下的手,和那微微颤抖的指尖。“过来。”
沈玦僵着没动。
“朕说,过来。”萧琉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沈玦闭了闭眼,终是迈开脚步,走到炭盆前。暖意更盛,烤得她冰冷的脸颊有些发烫,但身体的寒意和疼痛并未减轻分毫。她离萧琉不过三步之遥,能看清她眼底映出的跳跃火光,也能闻到她身上那清冽的、松针雪水般的气息,此刻似乎还混杂了一丝极淡的、书卷的墨香。
萧琉指了指矮榻另一侧:“坐下。”
沈玦依言,在矮榻另一端坐下,动作因伤处的牵扯而异常缓慢僵硬。锦褥柔软,带着阳光晒过的、干净的味道。炭火的热力烘着她的腿,带来些许虚幻的舒适感,与身体内部的冰冷疼痛形成鲜明对比。
萧琉没再看她,伸手拿起炭盆旁温着的小铜壶,倒了半盏热水,又从旁边一个小巧的越窑青瓷盒里,捏了一小撮什么东西放进水里。一股略带清苦的药草气息弥散开来。
“喝了。”她将茶盏推到沈玦面前。
沈玦看着那盏冒着热气的、颜色略显浑浊的水,没有动。是药?还是……
“怎么?怕朕下毒?”萧琉瞥她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放心,朕若要你的命,不会用这么麻烦的法子。这是太医署配的宁神散,对镇痛安神有些效用。你此刻气血翻腾,伤口崩裂,若不缓一缓,怕是走不出这道门。”
沈玦沉默片刻,终是伸手端起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微微颤抖。她低头,看着盏中褐色的水,热气蒸腾上来,模糊了视线。一咬牙,将那微苦的液体一饮而尽。温热的水流顺着喉咙滑下,落入冰冷的胃腑,带来一丝暖意,似乎也稍稍安抚了伤口那火烧火燎的疼痛。
“多谢陛下。”她放下茶盏,声音依旧低哑。
萧琉不置可否,目光重新落回炭盆跳动的火焰上,仿佛那是什么极有趣的东西。室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两人清浅不一的呼吸声,和炭火燃烧的细响。
这沉默比质问更让人难熬。沈玦不知道萧琉究竟意欲何为。将她带到这偏僻旧宫,赐药,却又一言不发。是在等她主动交代?还是……另有打算?
她忍不住抬眼,看向萧琉的侧脸。灯光在她挺直的鼻梁一侧投下阴影,长睫低垂,遮住了眼底情绪,只能看到那颜色偏淡、线条优美的唇,此刻微微抿着,看不出喜怒。卸下了朝堂上的威仪,此刻的她,看起来竟有几分……单薄?不,这个词不该用在她身上。沈玦迅速掐灭这个念头。
或许是那宁神散起了作用,或许是炭火过于温暖,重伤未愈的身体终究抵不过疲惫和失血的虚弱,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沈玦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连忙伸手撑住矮榻边缘,才没有倒下。冷汗瞬间湿透了鬓角。
一只微凉的手,按在了她的额头上。
沈玦浑身一僵,所有混沌的思绪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散。那手指温度不高,甚至带着夜行的微凉,但掌心柔软,贴在她滚烫汗湿的额上,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战栗的触感。
“发烧了。”萧琉的声音近在耳畔,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她的手并未停留太久,很快收了回去,仿佛只是确认一件物品的状况。
沈玦却觉得被触碰过的那块皮肤,仿佛烙印般灼热起来,一直烧到耳根。她猛地低下头,呼吸有些紊乱。
“你的命是朕的。”萧琉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更近,似乎就响在她头顶,“在查清楚是谁想要你的命,又是谁在背后搅动边市风云之前,你最好惜命些。别再自作聪明,以身犯险。”
沈玦心脏狂跳,不知是因为她话里的意思,还是因为方才那短暂的触碰。自作聪明……是啊,在她眼中,自己今晚的行径,大概就是彻头彻尾的“自作聪明”吧。
“臣……”她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
“诚郡王府的事,朕自有计较。”萧琉打断她,语气转冷,“那些木箱里是什么,从何而来,送往何处,朕比你清楚。至于宫里接应的人……”她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冰冷的讥诮,“这宫墙之内,盼着朕坐不稳这江山、盼着边关再起烽烟、好从中渔利的人,从来都不少。”
沈玦心头一震,蓦然抬头看她。萧琉也正看着她,眼眸在昏黄光线下深不见底,清晰地映出她惊愕的神情。
“你以为,只有你盯着那点边市利益?”萧琉扯了扯嘴角,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更显冰冷,“沈玦,你看得见的,是朝堂上的明枪,是边境的暗箭。你看不见的,是这九重宫阙里,比战场更凶险的算计,是血脉相连之人的背叛,是……”她的话音戛然而止,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那眼神,瞬间变得幽深而复杂,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不愉快、甚至痛楚的往事。
沈玦怔怔地看着她。这是她第一次,从萧琉口中听到如此直白、甚至带着一丝疲惫和……自嘲的话语。那个高高在上、似乎掌控一切的女帝,此刻坐在昏暗旧宫的炭火旁,身影被光影切割,竟流露出一种与这宫阙格格不入的、深沉的孤寂。
心底某个角落,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丝陌生的酸涩。
不,沈玦,你在想什么?她在示弱?还是另一种更高明的试探?别忘了你是谁,别忘了她是谁,别忘了横亘在你们之间的是什么。
她迅速垂下眼,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压下,重新变回那个恭谨、隐忍、伤痕累累的臣子。“臣……愚钝。谢陛下提点。”
萧琉看着她瞬间恢复平静、甚至带着疏离的脸,眸色微暗,似乎闪过一丝什么,但很快消失不见。她站起身,走到书案旁,拿起那盏白瓷油灯,又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小包东西。
“今夜之事,朕当你从未‘误入’过。库房前的所见所闻,烂在肚子里。”她将油灯和那包东西递给沈玦,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平稳,“这是上好的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从此处向东,穿过那片竹林,有一处废弃的角门,门闩已朽。出去后,自有人接应你回府。”
沈玦接过油灯和药包,触手微温。油灯的光晕照亮了她苍白的脸,也照亮了萧琉在阴影中显得模糊的容颜。
“记住朕的话,沈玦。”萧琉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深沉,带着警告,也带着某种沈玦无法理解的复杂意味,“好好活着,朕……还有用你之处。”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走向内室,素青的衣摆消失在门帘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玦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堂屋里,手里捧着微温的油灯和药包,炭火噼啪,光影在她脸上跳动。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清冽的气息,和一丝极淡的药草苦味。
好好活着,还有用你之处。
冰冷的话语,却似乎又藏着别的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所有纷乱的思绪,转身,推开门,重新踏入庭院冰冷的雪夜之中。手里的油灯,晕开一小团昏黄的光,勉强照亮前路。
来时的那行脚印,已被新雪覆盖大半。庭院中那棵老树沉默伫立,枝影在雪地上摇曳,如同无数徘徊不去的魂灵。
她按照萧琉所指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入那片枯败的竹林。竹叶上积雪簌簌落下,打在肩头,冰冷。竹林尽头,果然有一扇半掩的、锈迹斑斑的角门。
推开角门,外面是另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一辆熟悉的青毡小车静静停在巷口阴影里,福伯正焦急地张望着,看到她出来,几乎要哭出来,连忙上前搀扶。
沈玦将油灯吹灭,丢在墙角雪堆里,在福伯的搀扶下上了马车。车厢里依旧冰冷,但比起那深宫旧苑,似乎多了几分人间的气息。
马车缓缓驶离,将那座吞噬了无数秘密与生命的皇城,再次抛在身后。
沈玦靠在冰冷的厢壁上,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那个小小的药包。粗糙的布面,里面是救命的金疮药。肋下的伤口,在方才一番折腾后,似乎又裂开了,温热的液体正一点点濡湿内衫。
疼,刺骨的疼。
但比这更清晰的,是额头上那短暂一触的微凉,是炭火旁那双深不见底、流露出罕见疲惫的眼眸,是那句“好好活着,朕还有用你之处”。
像烙印,也像……蛊。
马车碾过积雪,驶向将军府的方向。长夜未尽,雪还在下,覆盖了来路,也掩盖了归途。只有车厢内重伤之人压抑的、紊乱的呼吸,和车外呼啸而过的寒风,证明着这个夜晚,真实地发生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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