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内第七疏导室的墙壁，是一种吸收所有情绪的纯白。

林暮坐在标准配置的软椅上，指尖搭在记录板边缘。空气循环系统发出近乎催眠的恒定低鸣，温度永远保持在二十一度。这里没有窗户，只有模拟自然光的柔和顶灯，精确地落在需要的位置。

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以及对面哨兵紊乱的精神图景传来的、只有他能感知的“噪音”——像坏掉的收音机，滋滋作响，夹杂着破碎的画面与尖叫。

第九次疏导，对象：哨兵陈庚，编号T-7-441。任务中遭遇精神污染，评级B+级过载。这是标准流程。林暮在心中默念数据，将个人情绪剥离，转化为可处理的参数。理性是唯一的屏障，也是最好的工具。

他调整呼吸，准备构建疏导通道。就像过去千百次一样。

“放松，陈庚哨兵。”林暮开口，声音平稳得像一条直线，“我将引导您整理图景碎片。请跟随我的节奏，不要抵抗。”

对面的男人双眼布满血丝，手指抠进扶手。“……有东西在叫。”他声音嘶哑，“一直在叫。”

“那是残留的污染回声。”林暮纠正，用词精准，“它不具备活性。我们现在要做的，是降低它的音量。”

“你怎么知道它死了？”陈庚突然抬头，眼神锐利了一瞬。

林暮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这个动作耗时0.3秒，给了他组织语言的缓冲。“从逻辑上看，如果它具有活性，您的精神图景此刻已经崩解了。数据支持我的判断。”

他抬起手，指尖泛起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乳白色光晕。那是塔内教科书示范的标准疏导能量色彩——温和、中立、毫无侵略性。光晕如蛛丝般延伸，缓慢渗入陈庚周围的空气。

精神图景的“噪音”在接触光晕的瞬间，变得更加尖锐。林暮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阻力比预估大百分之十七。污染残留的“粘性”异常。需要调整输出频率，加强疏导波的穿透性。但必须控制在安全阈值内，任何超出标准的波动都会被监测系统记录。他快速计算着，像调试一台精密仪器。

只是仪器不会在深处传来……隐约的共鸣感。

“集中。”林暮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力，“回想您的锚点。任务简报里提到的，需要守护的坐标。”

陈庚的呼吸逐渐与林暮调整后的频率同步。“坐标……东区三号屏障……”他喃喃。

“很好。继续聚焦。”

疏导过程持续了二十二分钟。记录板上，代表陈庚精神波动的曲线从狂乱的锯齿状，逐渐平缓为规律的起伏。室内的“噪音”在消退，重新被白噪音般的寂静填充。

林暮收回手，指尖的光晕散去。他感到一丝熟悉的空虚——每次疏导都像从自己这里匀出一点什么，交给一个无底洞。但很快，理性将这种感觉归类为“共情疲劳”，一种可管理的职业耗损。

任务完成度预估百分之九十四。剩余残留将在三次标准疏导后清零。他迅速做出评估，准备生成报告。高效、稳定、可预测。这就是他存在的价值。至于那瞬间的异常共鸣，大概率是自身疲劳导致的感知偏差。需要增加百分之五的夜间冥想时长。

他拿起记录板，开始语音录入。

“哨兵陈庚，第七次至第九次疏导记录。污染残留清除进展符合预期，情绪稳定性恢复至基准线百分之八十八。建议：七十二小时静养，避免高强度感官刺激。”他顿了一下，“另，其提及的‘持续 auditory hallucination（幻听）’现象，建议观察，暂不升级为异常事件。”

他说话时没有看陈庚，目光落在记录板的荧光屏上。每一个词都经过斟酌，既完成职责，又避免引发不必要的关注。

陈庚靠在椅子上，汗湿的头发贴在额前。“林向导。”他忽然说，声音很轻，“你从来没……听过那些声音，对吗？真正属于‘外面’的声音。”

林暮录入的手指停顿了半秒。

“我的职责是处理您听到的声音。”他回答，用标准答案覆盖了问题，“至于‘外面’，塔的屏障确保那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发出需要被听见的声音。”

他起身，白色制服外套没有一丝褶皱。走到门边时，嵌入墙面的监测器绿灯闪烁，记录下本次疏导的所有能量数据。一切正常，所有数值都在绿色的标准框内跳动。

门无声滑开，外面是同样纯白、无尽延伸的走廊。灯光均匀洒落，看不到阴影，也看不到尽头。

对话中的偏离需要被修正。陈庚的问题指向了不稳定的倾向——对塔所构建的“安全”的质疑。这超出了疏导范畴。林暮决定在报告的备注栏添加一句：“对象存在轻微的现实认知动摇，建议心理评估。”这是出于责任，而非其他。他必须确保系统的稳定，因为系统保护着所有人。

包括他自己。

走廊里传来规律的脚步声，靴跟敲击合成地板的声音清晰而充满力量感。林暮没有回头，但从节奏和力度就能判断来人。

“林暮。”声音从身后传来，低沉平稳，像某种宣告。

林暮停下，转身，动作节奏精确。“陆昭哨兵。”他微微颔首，是结合搭档之间标准的礼节性致意，“刚结束任务？”

陆昭走到他身侧，高大的身形在走廊投下短暂的阴影。他穿着深灰色的作战服，肩章上的首席徽记泛着冷光。“阶段性简报。路过监测室，看到你的疏导刚结束。”他目光扫过林暮的脸，“数值很平稳。一如既往。”

这句话可以理解为称赞，也可以理解为陈述。林暮选择了后者。

“对象情况不复杂，处理流程标准化。”他回答，“你的任务还顺利吗？”

陆昭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视线越过林暮，看向走廊深处某个看不见的点。哨兵的超常感官让他能捕捉到普通人无法感知的信息流——远处机械的运转、更下层能源管的脉动、甚至隔壁房间某人的心跳频率。

这种凝视常常让林暮感到自己像被扫描的物体。但他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东三区屏障外缘有小型畸变体群聚集。清理了。”陆昭的话简略得像任务报告，“噪音比上次多了百分之十五。塔在考虑调整该区域的频率屏障参数。”

“参数调整需要向导部门重新校准精神过滤网。”林暮自然地接上，“我会留意技术部的通知。”

一段短暂沉默。对话在事务层面流畅进行，但在更深处，某种惯性的空白蔓延开来。

“你今晚回A-7区？”陆昭问。A-7是他们被分配的共同生活区，结合搭档的标准配置。

“是的。预计两小时后结束文书工作。”林暮看了眼内置在袖口的计时器，“你需要提前使用静音室吗？我可以调整时间。”

“不用。”陆昭说，“按你的节奏。”

“按你的节奏”——这句话听起来像是给予自由，但林暮听出了一丝别的意味。陆昭在确认他的“稳定性”，确认他依然遵循着那个精确、可预测的日程表。这不是关心，是评估。而评估，是首席哨兵对结合对象的责任之一。

他应该感到安心。被评估意味着他仍被纳入“正常”范畴。

但他只是感到一丝疲惫。

他们并肩走在走廊上，间隔着一点二米——既不显得疏远，也不过分亲密的搭档距离。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规整而清晰。沿途经过几扇门，有的紧闭，有的透出其他疏导室同样的柔和白光。

一切井然有序，像一台永不出错的机器内部。

“陈庚提到了幻听。”陆昭忽然说，话题跳回原点，“你标注了‘建议观察’。”

“基于现有数据，未达到升级标准。”林暮解释，“过度反应可能引发不必要的焦虑，不利于恢复。”

“你总是很谨慎。”陆昭说，听不出是肯定还是别的什么。

“谨慎是减少错误概率的最有效方式。”林暮引用了一句塔的培训手册格言。

陆昭似乎极轻地笑了一声，很短促，几乎像是错觉。“是啊。错误。”他重复这个词，然后转了话题，“晚餐见。”

他在下一个岔路口转向通往指挥部的走廊，没有回头。

对话结束了。林暮分析着刚才的每一个字。陆昭特意查看他的疏导记录，询问陈庚的情况，最后提到“错误”。这可能是常规关注，也可能是一种提醒——不要犯“错误”。比如，将个人判断置于标准流程之上。

他将手指按在胸口，感受着心跳。平稳，每分钟六十二次。很好。一切都在控制中。

他走向自己的独立办公间。

办公间很小，四壁同样是吸音的白色。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嵌入墙面的显示屏。没有个人物品，只有塔统一配发的文具和数据接口。这里是他处理报告、进行冥想、以及度过非疏导时间的场所。

一个标准的、中性的容器。

他坐下，唤醒屏幕，调出陈庚的完整档案和今天的疏导数据波形图。乳白色的光映在他没有表情的脸上。

“系统，调取过去三个月内，所有涉及‘听觉残留’或‘幻听’报告的疏导案例。”他对着空气说。

“指令确认。调取中。”合成的女声回应，“涉及保密条例，部分内容将屏蔽。显示结果：十七例。”

十七例。不算多，但也不算少。林暮快速浏览概要，发现其中十一例发生在最近六周，且八例的任务区域都涉及屏障外缘。

巧合？还是某种微弱的相关性？

理性告诉他，样本量太小，变量太多，无法得出有效结论。可能是屏障频率波动导致的暂时性影响，可能只是报告标准微调，甚至可能只是统计上的随机聚集。

但那种感觉又来了——在陈庚的精神图景深处感受到的、转瞬即逝的异常共鸣。它像一粒沙子，落进了他光滑无痕的思维流程中。

他应该上报这个观察吗？作为一个“未经验证的微弱相关性”？

他的手指悬在“生成额外报告”的按键上方。按键是红色的，在白色的界面上很醒目。提交额外报告意味着启动额外的审核流程，引起不必要的注意。而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注意。

窗外——虽然并没有真正的窗——模拟的日光开始缓缓转向黄昏的暖色调。一天中“白昼”时段即将结束。

他最终移开了手指。

“系统，关闭案例检索。开始生成今日第九次疏导的标准报告模板。”

“指令确认。”

屏幕切换回空白报告页。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将今天的一切——包括那粒沙子——封装进标准化的语言里，存入塔庞大的、沉默的数据海洋。

但就在他吐出那口气的瞬间。

他听到了。

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大脑的寂静深处，炸开的一声尖锐、痛苦、非人的——嘶鸣。

像玻璃在最高频处碎裂，像金属被极度拉伸后崩断，短暂，强烈，转瞬即逝。却留下一种冰冷的、战栗的回响，沿着他的脊椎向下蔓延。

室内的恒定白噪音消失了。不，不是消失，是被那声嘶鸣彻底覆盖，然后撕裂。

什么？

计算中断。逻辑链条崩断。感知系统报告：接收到未定义的外部信号。强度：高。频率：超出常规疏导接收范围。来源：无法解析。

生理反应：心跳升至每分钟八十九次。手掌微潮。瞳孔扩张。

错误。错误。错误。

他猛地抬手，用力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指甲陷进皮肤，带来真实的刺痛感，试图锚定现实。

办公间一切如常。屏幕闪着微光，空气循环系统低鸣依旧，灯光柔和。刚才的嘶鸣没有留下任何物理痕迹，仿佛只是他大脑产生的一次故障。

但林暮知道不是。

那感觉太真实，太……“外部”。它带着一种陈腐的、属于旧物的气息，和塔内永远洁净新鲜的空气格格不入。

他对着空气，声音比平时紧了一丝：“系统，检测本房间及相邻区域，过去三十秒内是否有异常能量波动或声音频率。”

“扫描中……未检测到超出环境基准线的异常。”系统回答。

“调取我个人生命体征监测，过去五分钟记录。”

“记录显示：心率在二十秒前有短暂峰值，随后恢复。其他指标正常。系统判定为可接受范围内的波动。”

系统没有检测到。只有他“听”到了。这指向两种可能：一，他出现了个人化的感知紊乱，这是精神过载或疲劳的早期征兆；二，那信号使用了某种绕过标准监测的方式，只针对……像他这样的接收者。

他更希望是前者。前者有明确的处理流程：报告，接受检查，休假，治疗。

但内心深处，某种冰冷的直觉在低语：是后者。

他缓缓松开按着太阳穴的手，看向自己的指尖。它们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握紧拳头，直到颤抖停止。

屏幕上的报告还空白着。光标在闪烁，等待他输入第一个字。

窗外的模拟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进入了“夜间”模式。灯光自动调暗了百分之三十，营造出休息的暗示。

林暮没有动。他坐在逐渐昏暗的光线里，像一尊突然失去指令的雕塑。

过了很久，他极轻地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仿佛在确认某个可怕的猜想：

“……谁？”

没有人回答。只有系统恒定的、白噪音般的运行声，重新填满了房间。

以及，在他精神图景的最底层，那扇从未被打开过的铁门后面，传来了一声微不可察的——

叩击声。

叩击声很轻，像是指关节无意中碰触到了金属内壁。它只响了一次，便归于沉寂。

仿佛门后的东西，刚刚被门外的嘶鸣……唤醒。

林暮坐在昏暗里，屏幕的冷光映亮他一半侧脸。另一边，隐没在阴影中。他面前的报告依然空白。

走廊外，塔的运转平稳如常。灯光，脚步声，循环的空气。一切都在既定的轨道上。

只有这个狭小的、白色的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刚刚裂开了一道看不见的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