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的颤抖，在持续了十七秒后，被林暮用意志力强制压停。

他松开握得过紧的拳头，掌心里是四个月牙形的淡白压痕。办公间的模拟夜色浓稠如墨，只有屏幕的光冷冷映着他的脸，将另一半彻底埋入阴影。空气循环系统低鸣依旧，但此刻听来，却像某种遥远而持续的警告。

那声嘶鸣，和门后的叩击，没有留下任何数据痕迹。

首要任务：自我诊断。感知异常的可能性清单在脑中快速展开。一、过度疲劳导致幻觉（概率35%）。二、近期接触高浓度精神污染产生的滞后性共鸣（概率28%）。三、未知生理性病变（概率22%）。四、外部针对性信息侵入（概率15%）。

概率最高的选项，处理流程最明确。他应该立刻上报，申请全面检查。

但“外部针对性侵入”这个最低概率的选项，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在逻辑链条的末端。

“系统。”林暮的声音恢复了平稳，甚至比平时更缺乏起伏，“查询个人日程：未来四十八小时内，是否有已安排的高强度疏导任务或敏感区域访问？”

“查询中。未来四十八小时，您有三项常规疏导，对象均为B级以下稳定期哨兵。无敏感区域访问安排。”系统回应。

“申请一项临时追加的‘深度精神图景自检’，使用七号静室，时间……”他看了眼计时器，“定于明晨零时三十至一时。优先级：常规。”

“申请收到。七号静室明晨零时三十至一时可用。申请已备案。”

备案。这个词让他舌尖泛起一丝极淡的涩味。所有非常规操作都会留下记录，无论理由多么正当。但自我检查是符合规程的预防措施，不算异常。

他关闭屏幕，起身。白色的制服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冷光。走向门边的几步路，他刻意放慢了步伐，调整呼吸，让心率稳定在每分钟六十八次的标准值。

门滑开。走廊的灯光比室内明亮，有些刺眼。

必须维持常态。任何偏离常规的行为模式都会成为新的观察点。先去生活区，完成洗漱、冥想、休息的标准化流程。将异常事件暂时封存，待自检时再行处理。这是最理性的选择。

他迈步走入走廊，脚步节奏与往日无异。

只是精神图景深处，那扇铁门的轮廓，在意识的边缘挥之不去。它以前只是一个模糊的“禁区”符号，此刻，却有了清晰的、冰冷的质感。

通往A-7生活区的走廊更长，灯光色调调整为暖黄，试图模拟“家”的错觉。墙壁上偶尔出现毫无个性的装饰画——抽象的几何图形，或是经过艺术处理的、毫无威胁性的自然景观（花朵、远山）。

沿途遇到几个面熟的向导或文职人员，彼此点头致意，无人交谈。塔不鼓励非必要的社交，那会引入不可控的变量。

在生活区入口的识别器前，他停下。

“林暮向导，欢迎返回。”识别器发出柔和的问候。

“A-7区状态？”他例行询问。

“您的搭档陆昭哨兵已于二十二分钟前返回。区内环境参数稳定。今日营养剂配送已完成。”

“收到。”

门开启。A-7区是一个标准的两居套间，客厅、独立卧室、共享浴室。陈设简洁到近乎空旷，色调是米白与浅灰。唯一能区分居住者的，是陆昭留在客厅茶几上的一个黑色战术手套，以及空气里尚未完全散去的、极淡的硝烟与汗水混合的气息。

属于哨兵的气息。

林暮在门口脱鞋，放入专用柜，换上室内软靴。动作一丝不苟。他先走向自己的卧室，放下记录板，脱下制服外套，平整挂好。然后走进浴室。

浴室很干净，镜面光洁。热水从标准龙头流出，温度恒定在四十度。水汽渐渐弥漫开来，模糊了镜中的脸。

热水冲刷着皮肤，试图带走那层无形的寒意。他闭着眼，让水柱打在肩颈。理性分析在后台持续运行：如果嘶鸣是外部信号，它如何穿透塔的多重精神与物理屏障？目标为什么是他？与陈庚提到的“幻听”是否同源？

问题太多，数据太少。无法建模。

他关掉水，用干燥的软巾擦拭身体。镜面被擦出一片清晰，映出他平静无波的脸，和那双过于理性的眼睛。

走出浴室时，陆昭正从他自己卧室出来，换了深灰色的家居服。他头发微湿，似乎也刚洗漱过。

“报告写完了？”陆昭问，走向小型厨房区域，打开保鲜柜。

“基本完成。明早提交前再核对一次即可。”林暮答，用同样的平淡语调，“你用过晚餐了？”

“营养剂。”陆昭拿出两管标准餐，放在桌上，“你的那份。”

“谢谢。”

两人在餐桌旁坐下。桌子不大，正好隔开一个不会触碰彼此、又能清晰交谈的距离。

餐是寡淡的流质，高效提供所需营养，毫无味道享受可言。他们沉默地进食了几分钟，只有软管被挤压的轻微声响。客厅的主灯调在中等亮度，光线均匀，没有阴影，却也显得空洞。

林暮小口吞咽着营养剂。他在评估是否应该提及“异常感知”。从搭档角度，尤其是结合搭档，共享可能的健康风险是负责任的表现。但从另一个角度，这会让陆昭启动“评估-报告-处理”的哨兵职责流程。

陆昭会怎么判断？他会相信这是疲劳所致，还是……

“你今天疏导的是陈庚。”陆昭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林暮吞咽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是的。”

“他情绪残留指数怎么样？”陆昭的问题听起来像是例行关心。

“恢复曲线正常。”林暮谨慎地回答，“但存在轻微的现实认知动摇，我已备注建议心理评估。”

“动摇？”陆昭抬起眼，目光带着哨兵特有的锐利感，即使只是随意一瞥，“具体表现？”

“他对‘外部声音’的存在表现出不必要的关注。”林暮斟酌着用词，“我进行了标准化的认知纠正。”

“你处理得很妥当。”陆索说，收回目光，继续进食。过了几秒，他又像随口提起，“屏障外的‘噪音’最近确实在增强。技术部还在找原因。”

林暮捏着营养剂软管的手指，微微收紧。

“技术部有初步结论吗？”他问，声音平稳。

“没有。”陆昭简短地说，然后补充了一句，“但所有外勤哨兵都被要求提高精神过滤等级。你们向导部门，可能很快会收到协同监测的指令。”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林暮本已不平静的心湖。协同监测意味着更深度的数据共享和能量扫描。在那种强度的监测下，任何微小的个人化异常都可能无处遁形。

他感到一丝寒意，从脊椎蔓延开。

“明白了。”他最终只说出这三个字。

陆昭的告知，是警告，还是单纯的资讯共享？他无法判断。他们的关系始终隔着一层 duty（职责）与 protocol（规程）的毛玻璃。他看不清玻璃后面陆昭的真实想法，正如陆昭也从未真正试图看清他。

或许这样最好。安全，可预测。

但铁门后的叩击声，和那声嘶鸣，本身就是对“可预测”最彻底的背叛。

晚餐在沉默中结束。陆昭将空管扔进回收口，转身走向自己的卧室。

“我明早五时有简报。”他说，“会提前离开。”

“好的。”林暮应道，“静音室我会在零时三十使用。”

陆昭在卧室门口停了一下，侧过头。“深度自检？”他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常规维护。”林暮回答。

陆昭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关上了门。

客厅里只剩下林暮一人。他收拾好自己那份空管，洗净手，走到客厅唯一的“装饰”前——那是一面占据整堵墙的虚拟景观窗。此刻显示的是塔内标准夜间模式：一片模拟的、深邃的星空，星星的位置经过精确计算，完美而虚假。

他凝视着那片星空，很久。

常规维护。一个无可指摘的理由。但他知道，明晨的自检，目标将非常明确：探查那扇铁门。他从未主动触碰过它，那是他精神图景中唯一遵循着“不探查”原则的区域。现在，原则被打破了。

恐惧吗？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被逼到角落的决意。他必须知道那是什么。必须知道嘶鸣是否与它有关。必须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

他抬手，关闭了景观窗。星空消失，墙壁恢复为一片毫无特色的浅灰色。

时间走向零时。整个A-7区陷入完全的寂静。陆昭的房间没有任何声息传出，哨兵需要深度睡眠来维持感官敏锐。林暮换上便于冥想的软质衣裤，悄无声息地离开生活区，走向七号静室。

深夜的塔，走廊灯光调至最低，如同沉睡巨兽体内缓慢流淌的、微凉的血液。他的脚步声被厚实的地毯吸收，几乎没有回响。

七号静室门口，识别器亮起微光。

“林暮向导，您的预约时间已到。请确认进入。”

“确认。”

门滑开，又在他身后闭合。这是一个更小、更封闭的空间，墙壁是深沉的暗蓝色，吸音效果达到极致。中央只有一个冥想软垫。这里通常用于高难度疏导前的自我状态调整，或处理轻微的精神污染反噬。

他反锁了门——这是被允许的，确保绝对不受干扰。

室内空气带着淡淡的、能促进精神平静的植物萃取气息。他脱下软靴，赤足踏上微凉的地面，在软垫上盘膝坐下。关闭了所有光源，只留下墙角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指示安全出口的微小绿点。

绝对的黑暗与寂静包裹了他。这是最容易沉入精神图景的环境。

深呼吸。三次吸入，四次呼出。意识从身体表层剥离，向内沉降。穿过日常思维的浅滩，越过数据与逻辑构成的平原，向下，向更深处潜去。

周围的景象开始变化。他“看”到了自己的精神图景——那座无限延伸、回廊交错的图书馆。空气中漂浮着微尘般的数据流，书架上排列着记忆与知识编码成的书籍。一切都井然有序，静谧无声。

除了最深处。

在图书馆最核心、最隐秘的区域，回廊终结于一堵没有书架的墙壁。墙上，嵌着一扇厚重的、锈迹斑斑的铁门。门上没有锁孔，只有繁复而陌生的纹路，像是某种被遗忘的语言。

门此刻紧闭着。但林暮能“感觉”到，门后的空间，与他熟悉的图书馆截然不同。那里弥漫着一种……原始的、未被驯服的“力量”感。还有一丝极淡的、与那声嘶鸣同源的冰冷气息，从门缝渗出。

就是这里。异常的中心。恐惧像藤蔓缠绕上来，但他用理性将其斩断。分析目标：一、确认门后是否存在独立意识或残留信息。二、探查门本身的结构与封印机制（如果存在）。三、评估其与外部嘶鸣的关联性。

他凝聚起一丝纯粹的精神感知，如同伸出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探向铁门。

就在他的感知即将触碰到门板的瞬间——

“砰！”

不是叩击。是撞击！从门内传来，沉重、野蛮，带着被囚禁已久的愤怒。整个图书馆仿佛都随之震颤了一下，书架上的书簌簌作响。

林暮的感知猛地缩回，心脏在现实中剧烈跳动。

门内，有东西。而且是活着的、具有强烈意向的东西。

——那是什么？

——未知。

——危险等级？

——无法评估。建议立即撤离精神图景深层。

——否决。需要更多信息。

理性与本能激烈交战。最终，前者以微弱优势胜出。他不能退。这是唯一的机会。

他强迫自己再次凝聚感知，这一次更加谨慎，不再试图触碰，而是像扫描一样，细细“阅读”铁门表面的纹路。纹路冰冷，传递不出任何有逻辑的信息，只有一种亘古、荒芜的意境。

但就在他扫描到门缝下方时，捕捉到了一缕逸出的、极其微弱的精神印记。那不是门内之物的，而是更久远之前留下的……像是一段被切割下来、封存在此的记忆碎片。

碎片中只有两个模糊的意象：一片无边无际的、翻涌着灰雾的黑暗荒原；以及，荒原上空，一双无声碎裂、化为光尘的……眼睛。

那双眼睛，让他感到一种灭顶的悲伤。

“呃——！”现实中的林暮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猛地从深层冥想中挣脱。他睁开眼，眼前是静室绝对的黑暗，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衣料。心脏狂跳，太阳穴突突作痛。

精神图景中的图书馆恢复了平静，铁门也重新沉寂。但那两个意象，却深深烙进了他的意识。

他剧烈喘息着，在黑暗中摸索到计时器。微光亮起：零时五十七分。自检只持续了不到三十分钟，却感觉像度过了一个世纪。

“……系统。”他声音沙哑，“结束自检。生成……基础健康报告模板，标注‘未发现显著异常’。”

“指令确认。报告生成中。”

不能报告真实发现。绝对不能。那双碎裂的眼睛，那片荒原，还有门内愤怒的撞击……这些信息一旦泄露，他将立刻从“稳定的工具”变成“必须被处理的问题”。而“处理”的方式，他不敢深想。

必须隐瞒。必须独自调查。

但线索在哪里？荒原……眼睛……

陈庚记忆碎片里的恐惧，屏障外增强的“噪音”，嘶鸣，铁门……一条若隐若现的线，似乎正在浮现。

他扶着墙壁，有些踉跄地站起来，打开门。走廊的微光涌进来，刺得他眯起眼。他慢慢走回A-7区，脚步虚浮。客厅里依旧寂静，陆昭的房门紧闭。

他滑入自己的卧室，反锁，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下来。

计划需要调整。明早提交的报告，除了陈庚的备注，不能再有任何会引起注意的内容。他需要一个新的、隐秘的调查方向：从塔的旧档案，从那些可能提及“荒原”和“眼睛”的历史记录，甚至……从沈星河这个名字背后可能隐藏的故事里。

风险极高。但他已经没有退路。

那扇门已经向他展示了冰山一角，而冰山之下，可能连接着他全部人生的真相。

窗外，模拟的夜空依然虚假地美丽着。林暮坐在卧室的地板上，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恐惧与决心交织成的冰冷清醒，却将他牢牢钉在此刻。

他第一次感到，这座他生活了二十二年、视为唯一庇护所的“塔”，它的墙壁，似乎正在自己周围，无声地、缓慢地，生长出无数细密的裂痕。

而裂痕之下，是望不见底的黑暗。